西陵郡衙的議事堂內,青石鋪地,梁柱高聳,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投下幾道光柱,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李玄端坐主位,并未著戎裝,只穿了一身深青色錦服,外罩玄色貂裘。孟善陪坐下首左側,神色平和。張珞則坐在右側稍后位置,垂目看著手中一份關于春耕借貸的文書,仿佛對即將到來的會面漠不關心。
“襄陽蔡氏蔡謙,拜見李節帥。”清朗的聲音打破了堂內的寂靜。蔡謙在親兵的引領下,步履從容地走進堂中。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身代表士人身份的月白色寬袖瀾衫,頭戴方巾,姿態恭謹卻不顯卑微,對著主位上的李玄,長揖及地,禮數周全。
“蔡先生不必多禮,請坐。”李玄抬手虛扶,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謝節帥。”蔡謙依言在下首右側的客位落座,目光快速掃過堂內三人。
早有侍從奉上熱茶。氤氳的茶氣在微寒的空氣中升騰。
“久聞蔡先生乃襄陽名士,蔡公之臂膀,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凡。”李玄率先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是客套還是真心,“襄陽蔡氏,自太祖起步時便輔佐明主,累世簪纓,詩禮傳家,乃荊襄士林之魁首。蔡公坐鎮襄陽,督理五州漕運,惠澤萬民,李某雖僻處江夏,亦常懷敬仰。”
蔡謙心中一凜,連忙欠身,姿態放得更低:“節帥謬贊,實不敢當。蔡氏不過蒙先祖余蔭,守些田宅詩書,為朝廷、為鄉梓略盡綿薄而已。豈敢與節帥之赫赫功業相比?”
他話鋒一轉,吹捧道:“節帥出身宗室,雖早年境遇坎坷,然志存高遠,又得蒙海內大儒盧公不棄,收歸門下,授以經世濟民之道!得此天授之緣,實在羨煞旁人。”
說完,蔡謙稍作停頓,觀察李玄神色,見其不動聲色,便繼續道:“更令謙敬佩者,乃節帥投筆從戎,于北境苦寒之地,于尸山血海之中,一刀一槍搏出的功名!安氏逆賊禍亂北疆,烽煙遍地,生靈涂炭。節帥臨危受命,親冒矢石,率虎賁之師,摧鋒陷陣,所向披靡!大小百余戰,終助朝廷廓清妖氛!此等功勛,彪炳史冊!天子圣明,授節帥徐州都督、武寧軍節度使之職,實乃眾望所歸,百姓之福!”
李玄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只是淡淡道:“蔡先生過譽了。李某少時家貧,若無族叔接濟,早已餓斃溝渠。后蒙恩師盧公不棄,授業解惑,方知圣賢之道。至于北境從軍,實為亂世所迫,匹夫之責耳。徐州之事……”
他放下茶盞,目光掃過蔡謙,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郁,“不提也罷。倒是蔡公坐鎮襄陽,調和陰陽,使南郡富庶安寧,百姓免受戰亂之苦,此乃大功德。李某初至荊襄,日后還需蔡公及先生這樣的賢達,多加提點。”
孟善適時插話:“蔡先生遠道而來,想必舟車勞頓。西陵雖不比襄陽繁華,然冬筍未盡,江魚味美,亦可略作品味。不知先生此次前來,可有什么要務需我江夏郡衙相協?”
蔡謙心中一緊,知道戲肉來了。他臉上浮現恰到好處的慚愧與無奈,嘆息一聲:“說來慚愧,確有一樁家門不幸之事,擾了節帥清聽,亦令家兄與我等顏面盡失。”
他起身,再次對著李玄深深一揖,“便是族中不成器的子弟蔡茂,在西陵城,闖下大禍,驚擾了節帥,更觸犯了王法!”
李玄眼皮微抬,不置可否:“哦?”
“此子乃我三弟蔡誦獨子,自幼被嬌縱壞了,性子是有些輕浮孟浪。”蔡謙語帶痛心,“此次奉家族之命,押送年禮往黃府拜年。本是歷練之意,孰料其在市集之上,見一女子頗有顏色,竟起了少年慕艾之心,行事魯莽,言語不當,與那女子及其父母起了爭執,更口出不遜,冒犯了節帥虎威!此皆蔡氏管教無方之過!家兄聞訊,震怒非常,已將此子之父嚴加斥責,并命我親至江夏,一則向節帥及那受驚擾的人家,深表歉意!二則,嚴懲此孽障,以儆效尤!”
李玄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盞邊緣,神色莫名。
蔡謙心中有些忐忑,但依舊硬著頭皮道:“所幸,天理昭彰,人心向善。經我蔡氏中人查訪勸說,那戶受驚擾的人家,已深明大義,愿意和解。”
孟善微微皺眉,說道:“蔡先生此言差矣。無論那戶人家是否不再追究,蔡茂當街強擄民女、毆其父母、藐視國法,乃西陵城眾多百姓親眼目睹,人證物證確鑿,已記錄在案。國法森嚴,豈是兒戲?”
“這……”蔡謙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孟郡守所言甚是!何況據我所知,蔡茂此子,素來紈绔跋扈,雖在江夏地界僅此一未遂之罪,尚可輕放,來日我武寧軍入駐南郡,卻不知還有沒有苦主上門告狀!”張珞也放下了手里的卷宗,看向蔡謙,開口說道。
蔡謙先是看了眼如同左右護法一般坐在李玄兩側的孟善、張珞,又干脆利落地在李玄面前,長揖及地:“還請李節帥指條明路。”
李玄沒有第一時間回應,只是慢條斯理地又輕啜了一口茶水,才回復道:“其實也簡單,給那戶苦主再多賠些財物,且承諾不可再去尋他家麻煩,然后再把那無知的紈绔子弟送離荊州——我也不關心你們是否真的將他送離,但若是讓我再在荊州地界看見他,那就勿謂言之不預。”
“李節帥大恩,蔡氏銘記于心!”蔡謙長吁一口氣,再次朝著李玄恭敬行禮。
“卻也不需要你蔡氏銘記什么。”張珞突然開口:“武寧軍將士,追隨節帥輾轉至此,非為茍安一隅。今年之內,我武寧軍,必將揮師南下,平定南郡,廓清荊襄,以報天子,以安黎庶!”
“南郡,乃荊州腹心,襄陽更是通衢要沖。蔡氏累世居此,根基深厚,于地方安定,功不可沒。節帥素來敬重賢達,更愿與地方豪杰共襄盛舉,保境安民。”
“然,大江東去,勢不可擋。是順流揚帆,共圖大業?還是逆流阻石,自取其禍?”
“蔡公睿智,蔡先生通達。何去何從,還望襄陽蔡氏……”
張珞的目光如同實質,壓在蔡謙心頭:
“早做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