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三。寒風(fēng)依舊料峭，睢寧，徐州都督府正堂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眾人心頭的驚疑與凝重。

劉幽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面容沉靜，但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擱在扶手上無意識敲擊的食指，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下首，謀主沈?qū)m、大將魏廣、黃安等心腹文武分列左右，沈?qū)m皺著眉頭若有所思，魏廣等人一臉難以置信。

“消息……確鑿？”劉晦明的聲音低沉，打破了壓抑的沉默。他問的是侍立在堂下的一個州府文吏。

“回稟都督！”州府文吏拱手應(yīng)道，“千真萬確！朝廷使者一行，打著天使儀仗，持天子節(jié)鉞，已過彭城，距睢寧不足三日路程！沿途郡縣皆已接到驛傳通稟，命預(yù)備迎候！使者宣稱乃為都督封賞而來！”

“封賞？”魏廣濃眉一挑，嘲諷道，“朝廷莫不是失心瘋了？咱們剛把李玄那‘朝廷欽封’的徐州都督趕去了江夏，朝廷不派兵來剿，反倒給咱們封賞？黃鼠狼給雞拜年，安的什么心？”

黃安沉吟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都督還需要細(xì)細(xì)思量。”

沈?qū)m捻著胡須，緩緩開口：“李玄敗走，朝廷顏面掃地。此時不降罪，反加封賞，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朝廷虛弱至極，無力征討，只能行安撫羈縻之策，默認(rèn)都督占據(jù)徐州之實。其二……”他頓了頓，看向劉幽，“便是驅(qū)虎吞狼之計！借都督之手，去對付另一個更讓朝廷忌憚，或更讓某些人忌憚的敵人！”

“更忌憚的敵人？”劉幽略一思索，問道：“陶源？”

沈?qū)m頷首：“陶源坐鎮(zhèn)江州，而今又占據(jù)廣陵、臨淮，扼守江淮，兵精糧足，又公然叛逆，朝廷必然視為心腹大患?！?

“朝廷借都督之手討伐陶源，既可除一心腹之患，又可消耗都督實力，坐收漁利！此可稱之為驅(qū)虎吞狼?！?

“都督，”高嵐抱拳道，“無論朝廷何意，天使持節(jié)而來，代表天子威儀，不可不迎。若拒之門外，則坐實叛逆之名，正中某些人下懷！”

“高將軍所言甚是。”沈?qū)m點頭，“不僅要迎，更要大張旗鼓地迎！此乃朝廷對都督牧守徐州之功的認(rèn)可！名分大義，至關(guān)重要！”

劉幽緩緩站起身，開口道：“傳令！”

“全城戒嚴(yán)，內(nèi)外肅清！命徐州治中、別駕，即刻準(zhǔn)備香案儀仗，召集睢寧城內(nèi)文武官員、三老士紳！本督要親率文武，出城十里，恭迎天使！以彰朝廷威儀，以顯我徐州恭順之心！”

“喏！”堂下眾將轟然應(yīng)諾，聲震屋瓦。

正月廿六，天光微熹。睢寧城南十里長亭外，寒風(fēng)凜冽。

香案早已擺好，三牲祭禮陳列，香煙裊裊。

劉幽身著簇新的紫袍金帶武官常服，頭戴進賢冠，神色肅穆，立于香案之前。身后，沈?qū)m、魏廣、黃安等文武官員，以及睢寧城內(nèi)的士紳、三老，皆著禮服，垂手肅立，鴉雀無聲。

數(shù)百名精挑細(xì)選、盔明甲亮的親兵衛(wèi)隊，雁翅般排開，旌旗獵獵，在寒風(fēng)中繃得筆直，肅殺之氣彌漫四野。

遠(yuǎn)處官道上，塵土微揚。一隊人馬在晨光中緩緩顯現(xiàn)。當(dāng)先數(shù)騎，高舉著代表天子威儀的節(jié)鉞、旌旗。其后，一輛裝飾著黃幔的安車在衛(wèi)士的簇?fù)硐?，平穩(wěn)駛來。

隊伍在長亭外停下。一名身著緋色官袍、面白無須的中年宦官，在兩名小黃門的攙扶下，緩步下車。他手持一卷明黃綢緞的詔書，神情倨傲，目光掃過跪伏一地迎接的徐州文武，最后落在為首身著紫袍、單膝跪地的劉幽身上。

“徐州武威將軍劉幽，接旨——”宦官尖細(xì)悠長的聲音，穿透寒冷的空氣。

“臣，劉幽，率徐州文武，恭迎天使！”劉幽朗聲應(yīng)道，身后黑壓壓一片，齊聲山呼萬歲。

宦官滿意地點點頭，展開手中明黃的詔書，用他那特有的、抑揚頓挫的嗓音，高聲宣讀：

“門下：

朕紹膺駿命，君臨萬方。念茲徐土，襟帶淮泗，鎖鑰中原，實為國家之藩屏，東南之奧壤。然前歲多艱，逆賊陶源，包藏禍心，僭稱兵甲，竊據(jù)廣陵，復(fù)寇臨淮，荼毒生民，割裂疆土。此獠不除，徐土難安，朕心實惻！

咨爾武威將軍、行徐州諸軍事劉幽，勇略兼資，忠勤夙著。昔者妖氛擾攘，爾提孤軍，奮揚武烈，掃清徐方，保境安民，厥功甚偉。雖前都督李玄，治郡無方，致使州郡失序，然其去職之前，瀝血陳情，力薦爾忠勇體國，深孚民望，堪當(dāng)大任！

朕惟德懋懋官，功懋懋賞。今特晉爾為：使持節(jié)、都督徐州諸軍事，開府儀同三司！錫爾金章紫綬，以彰殊勛！

惟望爾克承厥志，整飭武備，綏輯流亡。當(dāng)體朕懷，亟率貔貅之眾，殄滅叛賊陶源！克復(fù)廣陵、臨淮二郡，盡收故土！使徐兗黎庶，重沐王化，海岱之地，永固金湯！爾其欽哉，勉圖懋績！

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至德二年正月初三敕”

詔書念畢，全場死寂！

這任命，竟然是李玄推薦的？！那個被他們趕出徐州，幾乎身死的李玄？！力薦劉幽“忠勇體國，深孚民望”？！

魏廣等人猛地抬起頭，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沈?qū)m低垂著頭，眼中精光爆閃，顯然在飛速消化這石破天驚的信息。

劉幽本人，縱然城府深如寒潭，此刻也是心神劇震！

宦官似乎很滿意這“震撼”的效果，尖聲道：“劉都督，還不領(lǐng)旨謝恩？”

劉幽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抬起頭時，臉上已恢復(fù)了慣常的沉靜與威嚴(yán)。他高舉雙手，朗聲道：“臣！劉幽！領(lǐng)旨謝恩！”

他鄭重接過那沉甸甸、象征著無上權(quán)柄的明黃詔書和金印紫綬。

“恭喜劉都督！賀喜劉都督！”宦官臉上堆起笑容，拱手道賀，“都督威名，天子亦深為嘉許。望都督不負(fù)圣恩，早日蕩平陶賊，還徐土安寧！”

“請?zhí)焓谷氤切ⅲ輨⒂穆詡浔【疲瑸樘焓菇语L(fēng)洗塵?！眲⒂钠鹕?，側(cè)身相請。

“都督美意，咱家心領(lǐng)了?！被鹿贁[擺手，臉上笑容帶著一絲疏離，“圣命在身，不敢久留。咱家還需趕往下一處宣旨。這便告辭了?！彼@然不愿在這是非之地多待。

劉幽也不強留，命人奉上早已備好的豐厚程儀?；鹿偬谷皇障?，登車啟程，儀仗隊迅速消失在官道盡頭，留下睢寧城外一群心思各異的徐州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