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老爺自那后放下了手里過大的事務，也漸漸遠離了朝政中心，驅散一身嗆鼻的煙，決定安心陪家人。

他本就是無妄之災被牽連的那個，高遠煒一案如脫韁之馬卷下太多人，也稱得上死里逃生，更何況小玉。芩老爺想帶著一家上下和隨仆一起搬到江南久居落根，正好治治妻子的身體，奈何芩夫人執意要讓小玉再在帝都城呆兩年。

芩玉本就在帝都城出生長大，和坷河來的芩夫人不一樣，長大后有多掛念家鄉，夫人心里清楚得很。

就這樣芩玉呆到十五歲，在帝都城過了及笄之年。

芩夫人自高將軍一劫起信了神佛，芩玉十五歲生辰前日的大清晨，夫人帶著零散隨從幾人與小玉又去了廟觀求拜。

那是芩玉第一次見到師父。

常宗主早些年和老主持有過一縷緣分，如今幾十年過去，說不完的情意被反復咀嚼，再深刻的東西可能也記不起太多了，老主持作為凡人的肉身也將殘燭殆盡，常宗主來見他最后一面。

于是在遠山廟佛經高頌的日子里，芩玉遠遠看見常宗主低眉閉目的側臉，高高在上，更像白玉佛。

阿娘說那是仙人，芩玉第一次見仙人，問阿娘為什么仙人會在這里？

一旁的小僧說，仙人來送故人最后一程。

那仙人是個好人，芩玉心想。仙人記掛故人，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阿娘帶她上香，剛走近正殿的佛像，芩玉與柱子后仙人莫名對上眼，嚇得她大叫出聲，一行人目光盡數轉來。芩夫人還以為她被什么小蟲小獸咬到，急忙替她身后拍拍，抬眼的瞬間也同仙人對視上。

這孩子叫什么，仙人問道

叫小玉。

仙人點頭，又問哪個玉。

白玉微瑕的玉，芩玉脫口而出，阿娘聽后拍了她一掌，仙人也笑，說我還以為是瑕不掩瑜的瑜。

芩玉被一句瑕不掩瑜砸傻了，臉漸漸紅起來，躲到阿娘身后作勢不見人。

常宗主如今三百三十一歲，結丹那年三十七，保持近四十的樣貌接近三百年，皮囊下一顆是慈愛的心。他走到芩玉身前摸了摸后者發旋，十五歲的芩玉身高已經不矮，卻還是差了長者整個腦袋。

仙人撫我頂，芩玉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欣然接受。常宗主沒再說什么，這場意外的交集在阿娘略顯愁色的面容里像場夜雨，來得突然，也去得突然。

果不其然，第二日及笄宴后芩玉被阿爹叫到屋子里，阿爹身邊的木椅坐著仙人，正一邊喝茶一邊看自己。

阿爹說，這位是德嵐宗的宗主，要叫常宗主。芩玉重復配合叫了聲宗主，常仙人點頭回應，把手里的茶放回桌子上。

芩夫人也在，她站在阿爹身后低著腦袋不說話，吸氣倒是明顯，氣氛由此變得有些詭異。芩玉頓時反應過來了什么，猛得抬頭看向宗主。

常紀塵坐了有百年宗主之位，座下親傳弟子還沒有一個，他師妹全難河天天催他從外門挑一個帶回去養著玩，奈何機緣未到，硬生生拖到如今。

常仙人把茶交到芩玉手中跟她說，昨日在廟里見你便瞧出一身根骨，雖不是極佳的苗子，但靈脈溫潤如玉，正與我的道法吻合。我有意收你為親傳弟子，若你也愿意，便隨我走罷。

那阿爹阿娘呢？芩玉端著茶沒送上去，她早不再是五歲孩童的年紀，過了今日也算有身底氣。

常宗主似猜到她所欲言之意，攔下芩玉就快放回桌上的茶，說你如今十五，人世間生老病死，雙親斷然不能陪伴一生，你總要為自己選出一條路的。

這話沒有錯，芩夫人比丈夫更同意小玉離家的原因便是如此。小玉很好，總要去更好的地方。

我知你舍不得，人間歲月匆匆而過，十五年算不上長久，那我就給你一年時間，明年這個時候我來接你走。

芩玉張著嘴巴看阿爹，芩老爺眼里全是淚，憋得眼眶通紅，最終對著小玉點了點頭。

這杯拜師茶終究被她親自送回常宗主手里，懸浮杯中的茶梗聽到了一聲師父。

當天晚上小玉跑到阿娘房內一起睡，母女二人抱在一塊兒聊天，芩夫人摟著小玉不肯放手，一邊說一邊回憶從前。那時候芩玉還不記事，一個襁褓大，晚上被奶媽帶走睡覺，也不哭也不鬧，芩夫人盯著窗卻怎么也睡不著，想來想去決定和阿嬤一起點燈起夜，披著外衣去隔壁再看看孩子。

阿娘舍不得你，芩夫人跟她說。

阿娘沒辦法想小玉不在身邊會怎樣，有沒有吃好睡好，有沒有受寒凍著，會不會受委屈被人欺負，想不想阿娘想不想家。

但是阿娘也知道沒辦法攔下小玉一輩子，所以想飛便飛吧，阿娘和阿爹永遠在家等著你。

芩玉哭得發抖，她一哭芩夫人也忍不住，芩夫人就這淚水輕吻她額頭，小玉平平安安，阿娘一輩子再也不求什么，只求你平安就好。

芩老爺在門外站了一宿，第二天起書親自送去工部，硬生生逼出一年閑假，一家人像無事發生一般，芩玉還是會去書院，但早上去了正午便回來，這種惰性極大的行為得到了先生和老夫子的嗔怪，芩玉聽后直接跪地給二人磕了個頭，嚇得先生與老夫子也不訓話了，扶起孩子連忙追問受什么委屈了。

這一年芩玉的日子過得依舊平淡，一如既往，但大多時間還是留給了阿爹阿娘，三口人從帝都城出發又走了趟江南，這次還延邊去了不少地方，趕在年前才堪堪回到家。

阿伯自西塞邊回來同他們一起了年夜飯，芩老爺雙親走得早，只有哥哥尚且在世，芩夫人娘家遠在珂河，這次下江南特意前去拜訪過，外婆外公得知小玉的仙緣后也是百感交集，他們的小女生來身子不好，又最得寵，遠嫁后只懷了一個乖娃，現在小心肝兒要去比帝都城更遠的地方，二老這輩子還能見幾面都是個未知數。

芩玉從來沒覺得日子過去得這么快，過去十五年里在書院聽講，只覺得日晷轉得不如螞蟻搬屋，現在卻好比吃了火藥，一眨眼年都過完。

阿爹問她生辰想要什么禮物，芩玉抱著玉珠不說話，她出身好，從小到大什么也沒少過缺過，雖不比宮里那些，但她享受的還有自由，長輩的愛意，她好像什么都有了。

她給阿嬤準備了禮物，又學著給阿爹阿娘縫了荷包，繡著小小的玉字，小玉小玉。芩老爺一整年都沒露出與女分別的傷感，硬憋著，收到荷包的那夜卻在書房哭得一塌糊涂，咬著衣袖也擋不住聲音。

十六歲的芩玉得到了書院先生給的毛筆，青青送的陶偶，阿嬤縫的圍脖，和阿伯留下來的銀匕首。

阿爹給了她一件大襖，阿娘下手做出一桌好菜，沒有設宴，一家三口慢悠悠吃晚飯，飯后芩夫人從柜子里掏出精致的紅木匣子，將一枚翠蘭耳墜交到小玉手里。

你祖父祖母走得早，留下的傳家寶也只剩下這個了，阿娘溫聲囑咐她道，本來是一對的，丟了一只寓意不好，但阿娘還是得給你。

小玉有意了就給良人，無意就自己留著，有它在代表祖父祖母也掛記著你，累了記得回家找阿爹阿娘，阿娘給你做酥餅吃。

十六歲的芩玉失眠了整宿，最終抱著被褥敲開芩夫人的門，發現爹娘睡在一起。自生下她后夫人羸弱的身子再留下病根，成日需要醫師關照，起夜頻頻繁繁的，夫人舍不得丈夫陪自己折騰，從那時便分了床。

現在兩人抱在一起睡，芩玉很少見到這種畫面，她鼻子微酸，回憶小時候阿爹是怎么哄自己睡覺的，于是她走過去趴在床邊，看阿爹的半頭白發和阿娘烏青的眼眶，什么也不說，就這么莫名閉了眼。

第二日大早，常宗主按照約定出現在芩府大門口。

做了一年的準備也該有所作用，芩玉這次沒有哭了，跟在師父身后向爹娘招手，說我肯定回家，想我了就多寄寄信吧。

小玉命好，小玉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