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娘肚子里的第六個月，芩夫人身子本就薄弱，一生金尊玉貴的女人哪受過這種苦，被肚里的淘氣鬼害得食不下咽，又暈又吐，睡也睡不踏實，幾個月下來瘦了三圈，只有肚子腫大著，站起來都怕被風吹垮了。

這可急得芩老爺上躥下跳，屋內跺完腳屋外再走圈，逼迫醫師一日來三趟，早中晚的調藥喝得芩夫人苦不堪言，氣得芩老爺說也不得罵也不得，心疼夠嗆。

夫人躺床上直嘆氣，苦口婆心同丈夫談話，說這孩子性格指定烈，萬一是個小子以后有得頭疼，你要好好管，倘若我先走一步，你不能怠慢教壞心頭肉。

芩老爺一邊聽她嘀咕一邊紅眼，抓著夫人快瘦成皮包骨的胳膊低頭啞言再也不生了，就算是個小閻王爺也不能再生了。

直到八月頑石從肚子里出來后嗷嗷大哭，芩老爺急著探妻子安危，被告知母女平安時對孩子的埋怨勁散去一半，看到小娃娃時另一半也煙消云散。

能一己之力搏朝政的男人此刻抱著襁褓雙臂發抖，顫音問穩婆怎么辦，這樣會不會抱著難受？隨后抬頭一邊看妻子一邊哭，好似癡傻了，又哭又笑地命府內點燈擺宴三天三夜，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芩玉就這么被捧在懷里，聽到爹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阿爹說你叫小玉，寶玉的玉。

阿娘說小玉好，我們小玉要平平安安，平安如玉。

說來也怪，明明胎里鬧得要死，等生下來才發現芩玉性格又乖又安靜，靜得讓人有些擔心。芩夫人身子不好，芩玉從小待在阿娘身邊數湯湯罐罐，兩歲就會陪阿嬤給阿娘煮藥，把芩夫人感動得落淚，抱著女兒直喊心肝兒。

更別提芩老爺，再忙也定要陪妻子吃頓飯的男人如今變本加厲，在外也得聽閨女每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看見芩玉就走不動路，又摘星星又摘月亮的，把溺愛二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也多虧芩玉乖氣，再寵愛的環境都沒把她養成盛世小霸王，躲在同齡的公子小姐里簡直清新脫俗，雖說和閨房名媛相比沒文雅到哪里去吧，但干過最出格的事也就是被書院同窗拉到屋頂看了一晚上天，星星都沒數幾顆，回來跑到阿娘懷里說不比阿爹給得玉珠亮。

阿娘怕她著涼，嗔怪一番后抱著芩玉繼續睡回籠覺，芩老爺在糾結女兒爬屋頂危險和該不該加強防護讓孩子好好玩之間，果斷選擇先高興小玉更喜歡自己送的玉珠。

那玉珠是芩玉百日時芩老爺尋來的寶物，足有成人半個多巴掌大的玉珠冰晶玉潔，料子更是價值連城。本來想車成一對玉鐲和玉佩，又擔憂芩玉長大了會不喜歡，干脆整珠都留給她，以后想做什么便自己選。

芩府的珍玉一名自此傳開，芩玉算得上人見人夸，時間長了小玉反倒不怎么愛出去耍，阿嬤出來拿東西遇到她趴在石桌上擺弄物什，打趣道小玉長大啦，知道什么是害羞了。芩玉努嘴說我才沒有那么好，他們都是虛夸的，要真接受才該害羞。

阿嬤愣了兩下大笑出聲，事情傳到芩夫人和老爺那兒又變了好幾個版本，阿娘笑芩玉明事理但還不通人情，小娃娃要長成小人精，阿爹反倒急忙忙沖過來問誰敢欺負我女兒說小玉不好，阿爹去打斷他的腿。

這么一鬧芩玉干脆躲到阿娘床頭的簾子里不出來了，最后被芩老爺好聲好氣哄著吃晚飯，睡前又在床邊跟她柔聲講，我們小玉不必想那么多，小玉很好，等長大就知道了，你就是阿爹阿娘最好的小玉。

五歲的時候阿伯來探親，芩玉被阿伯帶著到城東的瞭望臺上看風景，城臺下人來人往，馬車與人轎數不過來，芩玉指著一處處跟阿伯講這都是什么這都是哪兒，幾十萬人的日子和一幅畫沒什么區別。

阿伯拍拍頭問她以后想干什么，有什么想做的。沒人要求芩玉做一個只會在閨房刺繡撫琴的大家淑女，像個金絲雀被養在籠子里，或者被當做政治立場的消耗物，阿爹寵她，阿娘寵她，阿伯也希望芩玉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芩玉被阿伯抱在懷里，兩只手勾著阿伯脖子，想了半天也沒得出答案。阿伯拍拍她后背說不著急，小玉還是小娃娃，什么時候有想法了都可以告訴阿伯，想去外面阿伯隨時帶你走。

回家后芩玉一如既往被阿爹纏著要聽今天都玩了什么，聽完全程的芩老爺大驚失色，生怕女兒一不注意就被拐走，于是小心翼翼旁敲側擊問芩玉有沒有想去的地方，等錯開炎暑日阿爹就帶一家三口出去耍。

也算得上陰差陽錯，直到坐在江南的院子里芩夫人都沒想通到底為何突然決定下江南。芩老爺幫芩玉請了書院兩個月假，今年績效好，正巧高將軍北上大勝，朝上朝下一片風平浪靜，難得芩老爺事務清閑期，巴不得帶著妻女過好日子。?

芩玉是第一次來江南，覺得跟帝都城相比相差許多，這里天都是濕的，墻是白的瓦是青的，路邊還有沒見過的小食與小花，煙火氣里帶著水汽，興致勃勃的小玉也不躲在屋里了，纏著阿爹出門狂玩三天，芩老爺滿面春光。

其實這不算芩玉第一次出遠門，但這么遠確實是第一次，往返光是路途就花了一個多月。一路上坐在轎子里陪阿娘說話，待倦了就上阿爹的馬背看風景，對于芩玉來講這些都很新鮮，上水路更是趴在船頭不肯進艙，和水里的游魚干瞪了三天眼。

回去后芩玉去找先生補落下的功課，書院的同窗從門外看見她覺得稀奇，多數都好奇她去了哪兒。聞言芩玉眼睛瞪得雪亮，把兩個月的所見所聞描述得多姿多彩，聽眼紅了一圈人，也讓老先生聽得津津樂道。

帶自己去屋頂看星星的李誠墨說我還沒去過江南，但是我去過西塞邊，我阿舅在那里打仗，江南肯定沒有西塞邊好玩。芩玉也不理他，心想你說的好跟我說的不一樣，就像我不覺得你帶我看的星星好那樣。?

反正她玩高興了，也講高興了，捧著一摞書卷上馬車回家找阿爹，說自己以后要去好多好多地方，見好多人，看好多物，嘗好多小食。

那也要吃好多苦呀，阿娘在一旁摸摸她頭。芩老爺哈哈笑，小玉想去哪里都可以，想玩什么都可以，只要阿爹能做到就什么都可以。

不可以的阿爹也會努力讓它變成可以，但也不要離家太遠了，見不到你阿娘會難過。

芩玉本想說我可以帶著阿娘一起走，但抬頭又見輕撫自己的女人眼下一圈青，芩夫人在江南好不容易溫潤了點的氣色在路途中又被吹散大半，芩玉眨眨眼攥緊衣角，又問芩老爺，那阿爹呢？

阿爹也想你。

那算了吧，芩玉點點頭繼續吃飯，心想以后再說吧，總有機會可以帶著阿爹阿娘一起再出去玩的。但現在相對于出去玩而言，她還是更喜歡阿爹阿娘，出遠門得排第二。

隔年六歲生辰，李家卷入城東瞭望臺所致的龜幣案，本說好明年帶自己去西塞看舅舅的李誠墨消失了，哪里都找不見。芩玉自己跑到書院屋頂等人出現，阿爹為他倆特意建了個梯子，上上下下不至于摔跟頭，平時沒事總愛到這里吹風。

一連蹲了幾個月都蹲不到人，阿嬤見她回家一臉愁容，沒忍住去抱抱小可憐。阿娘也來安慰她，怎么不找阿伯帶你去呢？我們小玉不是說好以后要見好多人好多物，怎么就單單在一個朋友身上落了擔子呢？

我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芩玉想不通，李誠墨不是不守信用的人，就和他阿爹取名叫誠墨一樣，誠如墨不可取締，他怎么就說話不算話了。

芩夫人想了想說那你去西塞邊找他吧。

阿伯得令帶她又出了趟遠門，這次更遠也更久，去了有大半年，臨走前阿爹只是抱著自己說要好好吃好好喝，別苦著自己，其余沒挽留。芩玉稀里糊涂被帶離了帝都城，本還有些沮喪的心情在吹過塞風時被刮散了。

這里的暖和江南不同，也和帝都城不同，天不是碧的而是黃煙，哪里都是鐵云的氣息。阿伯帶自己玩了三個月，這里也有熱情的姨媽和大哥，有同自己一樣大的娃娃，有小狗小貓，卻唯獨沒有李誠墨。

那李誠墨去哪里了呢？芩玉不知道，但是她有點想阿娘了，也有點想阿爹和阿嬤，還有書院的青青，聽自己講游記的先生，屋里的寶珠。她半夜躺在院里的木椅上望天，這里的星星比帝都城好看多了，怪不得李誠墨喜歡數夜螢。

回家時她被曬黑了一個度，但是長高好多，能跑能跳的，阿爹抱著她想念要命，那為什么還要把我送出去呢，不是不希望我一個人出遠門嗎？芩玉心里嘀咕，難得犯了點委屈。但是西塞邊的烤餅比家里香卻沒家甜，得到阿娘親自烙的小酥餅后她那點心思又拋之后卻了。

日子慢悠悠過，柳葉在長，云層也在長，直到芩玉八歲那年都城興起疫病，來得莫名其妙，人心惶惶。

同月芩老爺所在的部署與高遠煒將軍被右政狠參了一筆，彈劾近百人，一時又是人心又是人命，當官的入獄砍頭，平民百姓病死家中，烏云蓋著都城天久久不散，宛若暴雨將至。

芩老爺愁得捏了把汗，顧不得更多囑咐，連夜派人把妻女送去隔江的遠山廟觀。也好在他只娶了一房，獨女一人，隨身仆從跟去的只有阿嬤一個，小小的轎子馬車從山外路繞行，避免了與大部分同樣試圖求庇護的大家族眷屬產生沖突。

果不其然，直到被老主持接納的第三天，芩夫人就聽廟里的僧人說到此事，前日山路途中有流寇劫道，死了不少人，尸骨堆在山腳邊無人問津。

雖值得慶幸躲過一劫，難關卻并未就此別過。芩老爺不知如今局勢如何，獨自留守都城怕是難逃追究，急得夫人天天望門外老樹不敢睡，生怕夢里丈夫留著血淚跟自己道別。?

芩夫人這一病便倒下數十日，芩玉追著阿嬤幫寺廟做工，一起照看陸陸續續趕來投奔的難民，許是年紀小精神氣足，芩玉趁阿嬤不注意總跟著僧人出去采藥，一來一往大半天，終究因此中了招。

阿嬤哭得眼睛紅腫，夫人守在芩玉床邊也不顧自己的病體，整日同主持念經抄書，只求保女平安。

苦守四個月，冬天就這樣過去。一場血洗了整個都城的年在城門大開的號令下猶如空中飄雪，落到石板路后消融成水，終于結束。

寺廟難民一百二十二人，其中疫病者四十七人。

存活下來的卻只有芩玉一人，宛如奇跡。

回到家中那日芩夫人不顧仆從勸阻，親自抱著芩玉被芩老爺接下馬車，看到丈夫才四月不見就白了一半的頭發，夫人終究沒忍到進屋就開始落淚，怎么也哄不好。

這一劫算是過去了，芩老爺抱著妻女也想哭，雙臂都在抖。本就體弱的妻子如今快瘦成皮包骨，放在心尖的小玉還在迷迷糊糊發低燒，睡不見人，心疼得芩老爺差點將剩下那點烏發也愁成銀絲。

芩玉聽不清周圍人講話，她做了一個還在山上跟著僧人到處跑的夢，夢里有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死在山下，也有和阿爹阿娘一樣的人悲嚎怎么才能救救他。

芩玉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能跟著僧人走，走了好遠好遠，可能比江南還遠，比西塞邊還遠，天愈來愈黑，頭頂星星亮得嚇人，一直到僧人消失不見，視野和聽覺變得霧蒙蒙。

她只聽到老主持說孩子命好，阿娘哭著說命好就好。

以及許久沒見到的阿爹說平平安安，命劫都散了，我們小玉命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