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玉十六歲離家，隨師父去了瑤山。

常宗主離開帝都城后帶她御劍而飛，第一次體會飛行的小玉嚇得說不出話，風往嘴里灌，她死死抓緊師父衣角，被師父單手摟在身后，直到愿意睜眼時才發現早已過了十幾里地，芩玉愣愣向下看，面色蒼白又難掩好奇心。

師父見此笑她，說等你也學會御劍而行便能回來看爹娘了。

芩玉心道這個好，仙人都會飛，那自己以后也要帶著阿爹阿娘飛到天上看，這般一想她又覺得修仙也挺好的，離家的概念還很模糊，早上吃過阿娘親手包的餃子，餡如今尚且在肚子里。

德嵐宗并不算什么大宗門，但在瑤山至少有一席之地，對于芩玉而言山門大得出奇，比皇城門還高還亮，云層偏偏往山外繞著跑，飛鳥隨風來回轉悠，啼叫脆耳非常。

師父帶她到后祠堂，那是德嵐宗正殿后小小的院子，一道紅漆木門隔絕陰陽，門外是人來人往，門內是燭火通亮。

拜吧，師父輕撫她發旋。

芩玉對著幾米高的祠堂連磕了三個頭，那些字太小，她想看清楚一個個牌子上都是誰，卻不好意思走上前。

師父扶她起來，說從今天起你就叫芩胥，金礪木成，小玉。

芩胥臉上掛著幾縷茫然被師父帶去正殿，全長老早早從飛鳶里得到訊息，端著三杯茶在殿廳等候許久。

常紀塵同輩一脈有八人，除了早年離開門派另起門戶的以外，還有兩個再無下文，留在德嵐宗的加上他自己，總共剩五人。常紀塵排老四，全難河便是他唯一的師妹。

你師伯們今天不在宗里，回頭再帶你去見，常宗主示意芩胥給眼前人端茶，說這是你全師叔，要叫人。

全難河一開始覺得新鮮，再看新鮮勁更甚，她把芩胥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番，看得人家略顯窘迫，因此被常宗主撇了白眼。全難河掩嘴嘀咕兩句，說這孩子一股子溫潤勁兒看起來就好逗，叫什么？

芩胥本能脫口而出的答案在嘴皮邊上轉了個彎。

我叫芩胥。

你師父給你起的？

全難河見她無聲點頭，說胥字也好，盼你剛毅，金木相成。

芩胥明白這個道理，她書讀得不算最好，卻也讀過不少，知識吃進肚子可比餃子待得長久。

全長老比師父看起來更具一副嚴臉，說話也是一板一正的，她接過芩胥端上的茶走了個過場，又說你別怪師兄，叫你小胥不是為斷你前塵，只是如今在瑤山并非俗塵世間，總要有東西證明你是被護在德嵐，護在他臂下的。

芩胥見她好不容易憋出點笑意，心里摸出一門清，安心不少。常宗主在旁邊聽完這話沒忍住往下接，說待你再大些，有能力自己做事的時候便隨你吧，名字單單是一層皮，你的盼頭不變心里頭就不變，歸根結底，你還是小玉。

原來你叫小玉，全長老恍然大悟，這倒是一模一樣了。

芩胥從正殿被送走后來到她的院屋，和師父住的地方緊挨著，推開門便能瞧見不遠處另一座白墻建物，還真是被護在臂下了。她被安置了一夜，晚上有弟子來給她送衣物與吃食，那弟子人高馬大，看見她卻靦腆地叫了聲師姐。

第二日早師父來尋她，先問了昨晚睡得好不好，芩胥實話實說沒睡好，晚上空中飄螢火，她幾乎興奮得一宿未眠。

常宗主失笑解釋那不是螢火，是身邊的氣，宗主峰靈氣最為充沛，每到夜間不見日的時候它們亮得最明顯。

常紀塵看她似懂非懂的模樣也不著急再詳說，他原本打算將芩胥放到外門一起學文書雜識，現在倒提醒自己這么做不妥，既然基礎相差頗多還不如自己單獨教。

師父送你一把劍，常季塵從袖內掏出一柄鐵器。

此劍并非什么珍稀之物，你入門較晚，又沒有童子功做底，第一把劍不適合太過強悍，等你何時把金丹結了，師父帶你去寶樓挑你喜歡的。

就算師父不予解釋芩胥也不會看不上這把劍，她接過后抽出來，對著空氣揮舞兩番，覺得快活極了，這是她摸到的第二把刀劍，第一把是阿伯送的銀匕首，揮起來遠不如這把。

我能起名字嗎？芩胥問師父，用劍的人好像都會給劍起名，聽起來很厲害。

師父笑她沒少看話本，芩胥興致勃勃地想到底要叫什么，就等師父一句答應，見她這副模樣常宗主也做不到潑冷水，只好拍拍她的頭，說你想起便起，只是以后總要換劍的。

這不一樣，芩胥抱著劍回他說，這是師父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意義不一樣。

常紀塵小時候養過兔子，長大外出闖蕩時想學御獸沒學明白，回神來大師兄早已娶妻生子一胎懷倆，抱師侄還不如御獸練得好，更別說親自養徒弟，一問三不知，他自己就沒被師父好好養過。

聽到芩胥這么說，常宗主暗自嘆氣。你是個好孩子，師父向你保證，只要你能做到，再想要的東西師父都可以替你尋來。

但既然踩在德嵐宗的山頭上，你要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從今往后你可以殺生，卻不可殺無辜之人；你可以行惡，但要對得起自己的良知。

師父和你阿爹阿娘所想一樣，不求你奔著飛升去，平平安安穩穩當當就好，一生要過得有意義。

可修仙不就是為了飛升成仙嗎？芩胥問他。

常紀塵搖頭，真正修成的又能有幾人。

芩胥不解，那大家不就沒有盼頭了嗎。

所以才有情有心啊，并非所有人都是為了大道而活的，日子一天天過，你見到更多人經過更多事，也該找到自己真正所求的盼頭了，那時候你就明白自己是為了什么求道，為了什么所活。

有人是為了他人，有人是為了自己，還有人是為了某件事，某件物什，或者一個概念，一場幻夢。

芩胥明白他說的意思，想了想道那我現在是為了能回去找阿爹阿娘而修行，我要讓阿娘身子健朗起來，好陪阿爹白頭長壽。

師父覺得沒白講，拉著她開始從頭練起，但修行當真苦，芩胥白天揮劍如雨，晚上背誦文書古卷，甚至沒空找機會醞釀給爹娘寫信，碰到床榻的情況除了倒頭就睡，只剩下席床打坐修煉心脈。

明明比在書院時苦命多了，芩胥卻品出一絲甜頭。

確實如師父所言，她的天賦說不上有多好，靈脈的大小不功不過，運氣速度也中規中矩，但從未接觸過法術的她看什么都好奇，這個愿意嘗試那個也愿意嘗試，就算做得不夠好也樂意都過一遍，反正她不吃虧。

芩胥很少和德嵐宗的弟子接觸，一方面是人生地不熟，另一方面她沒有直系同輩，偌大的宗主山峰只有她與師父兩人，再多的連只鶴都沒有，明明在山外成群結隊，她懷疑師父不受動物待見。

二師伯來看過她一次，許沅去冰原找了一個月藥材，正好挖到不少寶貝，送了部分給芩胥當見面禮。許長老比其他人都好說話，性子也活躍，和芩胥嘮自己在冰原的所見所聞，兩人相見如故，一時間說上興頭，許沅干脆留下來陪她食晚飯，還加餐了一頓長老親自捕到烤制的烤乳鴿，她師父就抓不到。

三師伯在閉關，大師伯據說是入贅他門，和妻子約定每年兩邊輪著倒，正巧今年他夫妻二人得一起去正青門，明年才能瞧見人。但遠在他鄉的大師伯把見面禮寄給了全長老，全難河自己往里添了筆，雙倍的包裹被打包送上宗主峰。

芩胥就這樣感受到德嵐自上而下一派和睦的氛圍，她是內門，又是宗主親傳，在宗內本就地位不凡，幾乎逢人就得管她喊師姐，她如今尚未辟谷，下山領過兩次伙食被聽紅了臉，干脆到其他親傳那里尋求幫助。

其中大師伯座下兩人，被他大師伯撿來也當親生孩子養，同養父養母去了正青。二師伯苦巴巴的弟子小洛跟著他師父一年到頭四處跑，跑斷腿了就被師父喂顆舒緩體力的小妙藥，然后繼續跑，以至于每次回宗都閉門不出，光睡覺就能睡上四天三夜。

三師伯弟子頗多，和小師叔門下加起來十余人，他自己就占了整整十個，其中靳安是他們這輩修為最高的，年齡也最大，今年五十多歲，是這一代的老大哥。芩胥有空就去三師伯那邊轉悠，反正三師伯還在閉關，這群弟子一半閑得長草，一半自律勤奮，但不管哪一半都樂意指點指點芩胥，大家相處還算自然。

就這樣她在德嵐宗充實著每一天，也沒感覺過太快，只是入秋時發現自己不再那么容易打噴嚏，又過了幾個月披上阿爹送的大襖，才發現細雪已開始飄。

她愣愣看著不知何時開下的飛雪，一邊望塵如鏡的天一邊想，這是她與德嵐共度第一個年頭。

也是離家的第一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