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默的抽泣漸漸平息,化作睡夢中不安的囈語,像受傷小獸的低鳴,熨帖在周梅冰冷的胸前。她指尖無意識地、機械地輕拍著那小小的背脊,仿佛在為一段即將死去的歲月敲打最后的節拍。淚水,這不受控的叛徒,終于還是沖破了堤防,滑過她腫脹未消的臉頰,滾燙,繼而冰涼,滴落在孩子汗濕的鬢角。
借著窗外滲入的、鐵灰色的微光,她凝視著懷中這張酷似那個男人的小臉。心,像被粗糙的麻繩反復勒緊。
“我可憐的孩兒”無聲的吶喊在她喉頭翻滾,帶著血腥氣。“這地方,這活法,是口埋人的井啊。媽再待下去,魂兒都要被那賭鬼和這窮氣嚼碎了。”
絕望的清醒像冰水灌頂。帶走他?這念頭剛冒尖,就被現實的鐵錘砸得粉碎。她掂量著自己——兩手空空,連明天的嚼谷都掙得艱難,拿什么去填一張小嘴,遮一方風雨?娘家?那道被她親手撞斷的門檻,如今隔著千山萬水般的冷漠與羞恥。回去?是乞討,還是再被唾沫星子淹死一回?
“留下吧,默兒。”她將滾燙的唇印在孩子汗津津的額頭,氣息顫抖。“跟著奶奶,跟著姑姑,她們心善,手再緊,也舍不得讓你餓著凍著,等媽…等媽攢下一點活命的本錢,無論如何也要把你接走”這承諾,是說給兒子聽,更像是在無邊黑暗里,給自己釘下的一枚搖搖欲墜的楔子——一個活下去的由頭。
日光,蒼白而漫長,一寸寸挪過冰冷的土炕。張默小小的身影在門框邊來回了數次,怯生生地喚:
“媽,吃飯。”
聲音細弱,卻像針,扎在周梅凝固的心上。她沒應,喉嚨被巨大的石塊堵死。
終于,孩子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蹭進來。碗里,一個冷硬的黃面饅頭,一小汪寡淡的白菜豆腐湯,湯面上凝結著幾點可憐的油星。他把碗放在炕沿,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碗,帶著一種過早學會的、令人心碎的懂事。
“媽,吃。”
周梅的視線模糊了。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頭,指尖卻在半空凝滯,最終只是無力地垂落。那碗湯飯,如同冰冷的石頭,她一口也咽不下去。生存的意志,在此刻被離別的鈍刀凌遲。
夜幕再次降臨。張默的額頭不再滾燙,呼吸也平穩下來,沉沉睡去。周梅就那樣坐著,守著,目光貪婪地舔舐著孩子沉睡的輪廓,像是要把這模樣刻進骨血里帶走。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睫毛,都是她心尖剜下的肉。寂靜里,只有油燈芯偶爾的爆裂聲,和她自己血液奔涌的轟鳴。
破曉前最冷的時刻,村莊還在死寂中沉睡。周梅臉上的淚痕早已干涸,留下鹽漬的溝壑。她最后一次俯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嗅聞孩子身上那混合著奶香和藥味的、獨一無二的氣息。然后,她像一片被狂風吹落的枯葉,悄無聲息地滑下土炕。
一個癟癟的布包袱,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是她全部的行囊。她站在門邊,手搭在冰冷的門栓上,最后回望——土炕上那小小的隆起,是她留在這冰冷世界唯一的、滾燙的臟器。心口的位置,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灌著北風的血窟窿。至于張興國,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沒有告別。她拉開門,一股凜冽如刀的寒氣猛撲進來。她將自己單薄的身影,決絕地投進了門外那片灰蒙蒙、尚未蘇醒的天地里。腳下的路,通往未知的娘家,也通往她孤注一擲的、渺茫的生天。身后,那扇破舊的門扉,在她邁出第一步時,就轟然關閉了一個時代。
混沌的暖意消失了。
張默從一種不安的淺眠中掙脫,小手習慣性地向炕里摸索——只觸到一片空蕩的、浸透了寒意的粗布被褥。殘留的母親氣息,像被風吹散的游絲,微弱得幾乎抓不住。
“媽?”他咕噥了一聲,帶著初醒的黏膩和依賴。聲音落在死寂的屋里,沒有回響。
一種原始的、冰涼的預感,像小蛇般悄然爬上他幼小的脊椎。他猛地坐起,更大聲地呼喊,帶著孩子特有的穿透力:“媽——!”這呼喚撞在土墻上,又無力地跌落,依舊被無邊的寂靜吞噬。炕席的冰涼透過單薄的里衣刺著他。
他慌亂地套上冰冷的棉襖,赤著腳跳下炕,像只受驚的幼獸沖向彌漫著劣質煙味的堂屋。父親張興國蜷在炕頭,鼾聲粗重,隔夜的酒氣和賭場的頹敗感糊了他一臉。
“爸!”張默搖晃著父親粗壯的胳膊,“媽呢”
張興國眼皮費力地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目光掃過兒子焦急的小臉,旋即又合上,喉嚨里滾出含混不清、帶著宿醉粘膩的嘟囔:“誰知道,愛死哪死哪去,別煩老子睡覺。”那語氣,談論的仿佛不是朝夕相處的妻子,而是一只走失的、無關緊要的雞鴨。
父親的冷漠像一記悶棍。張默轉身,小小的身影在冰冷的地上投下驚慌的剪影。他沖進奶奶和姑姑的房間,又跑向堆放雜物的角落,聲音因恐懼而尖利變形:“媽!媽媽——!”每一次呼喊都像投入深井的石子,只激起自己空洞的回音。那熟悉的身影,那帶著體溫的應答,那能瞬間驅散一切不安的懷抱,消失得如此徹底,不留一絲痕跡。一種巨大的、他尚無法命名的恐慌攫住了他,心臟在小小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門簾掀動,張蘭走了進來。她看著像無頭蒼蠅般亂撞、臉上涕淚橫流的侄子,又瞥了一眼炕上那灘爛泥似的弟弟,眉頭擰成了疙瘩。
“興國!”張蘭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梅子人呢?這大清早的,孩子哭成這樣!”
張興國被這聲音刺得徹底醒了些,煩躁地撓著油膩的頭發,坐起身,一臉的不耐與麻木:“我哪知道!長腿的東西,愛去哪去哪!興許滾回她那破娘家了!煩不煩,一天天的!”他抓起炕頭半空的酒瓶,又灌了一口,試圖澆滅那點被吵醒的邪火。
張蘭胸膛起伏,一股濁氣堵在喉頭。她強壓下怒火,俯身將哭得打嗝的張默攬進懷里,手臂溫暖而堅定。“默默乖,不哭,不哭啊,”她聲音放柔,像哄著懷里自己的女兒,“跟姑姑走,去找姐姐玩,姑姑那兒有好東西。”她抱著張默往外走,臨到門口,腳步頓住,沒有回頭,那話語卻清晰地、帶著一種沉痛的失望,砸向炕上那個不成器的男人:
“張興國,你摸摸良心!賭!賭!賭!賭得家不像家!孩子高燒你死哪去了?老婆被你打得臉都腫了!現在人不見了,你還這副死樣子!你還是個人嗎?!”
張興國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惱羞成怒地把酒瓶往炕沿一蹾:“別墨跡了,女人家家的懂個啥!我輸錢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少在這嚎喪!”那套賭徒的歪理,他早已說得滾瓜爛熟,連自己都快要信了。
張蘭抱著抽噎的張默,頭也不回地走了。對這個弟弟,她心底最后那點微弱的指望也熄滅了。他像一塊滾刀肉,油鹽不進。唯一的“功勞”,或許就是那點時靈時不靈的賭運,像漏勺里舀水,勉強兜住幾滴,不至于讓全家立刻斷炊。從小被爹娘寵得無法無天,沒把房梁地契押出去,已是祖宗積德。指望他改?不如指望石頭開花。
回到自己那間同樣清寒卻整潔的小屋,王桂芬正拍著剛醒的李曉。張蘭把張默放在炕上,聲音疲憊而低沉:“媽,梅子,怕是真回娘家了。”
王桂芬手上的動作一滯,渾濁的老眼望向窗外灰白的天光,長長嘆了口氣,皺紋里刻滿無奈:“唉,走了也好。讓靜靜心吧。那孩子,心里苦啊。”她頓了頓,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慰女兒和孫子,“兩口子,過日子嘛,哪有不拌嘴磕牙的?等過些日子,等興國那混賬氣消了,讓他去哄哄,低個頭,把人接回來,床頭打架床尾和,總歸是一家人。”
“奶奶!”張默捕捉到了“走”、“接回來”這些字眼,剛剛被姑姑安撫下去的恐慌瞬間決堤,他撲到王桂芬腿邊,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褲腳,仰著小臉,淚水決堤般涌出,聲音凄厲得變了調:“我要媽媽!奶奶!我要媽媽!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要媽媽回來——!”
那哭聲,像受傷幼獸最后的哀鳴,撕扯著屋里兩個女人的心。張蘭鼻子一酸,連忙把張默抱得更緊,臉頰貼著他濕漉漉的小臉,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溫柔哄騙:“默默乖,好默默,不哭!姑姑在呢!媽媽沒有不要你,媽媽只是、只是出門有點事,過幾天,就幾天!媽媽就回來了!姑姑保證!”她搜腸刮肚,尋找能暫時堵住這巨大悲傷的蜜糖,“走!姑姑帶你去小賣部!買,買大塊的水果糖!甜甜的!讓姐姐也去,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糖?”張默的哭聲在抽噎中卡頓了一下,被淚水洗過的黑眼睛里,閃過一絲孩童本能的、對甜味的微弱渴望。那巨大的、名為“母親消失”的恐懼深淵,似乎被這“幾天”和“甜甜的糖”暫時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虛幻的紗。
“嗯!過幾天媽媽就回來了!”張蘭用力點頭,重復著這蒼白的承諾,仿佛念一句就能成真的咒語,“現在跟姑姑去買糖,和姐姐玩,好不好?”
張默看著姑姑紅腫的眼眶,又看看奶奶沉默哀傷的臉,再想想那誘人的甜味。他小小的身體還在無法抑制地抽噎,但尖銳的哭喊漸漸平息了。他點了點頭,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將洶涌的淚水和那個找不到媽媽的、冰冷空洞的早晨,連同那句關于“幾天”的承諾,一起,懵懂地、沉重地咽了下去。那不再哭鬧的安靜,并非遺忘,而是幼小心靈在巨大失落面前,第一次學會了用沉默包裹傷痛,用一顆廉價的糖果,暫時堵住那無聲的、嘶啞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