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客車裹挾著塵土與柴油的濁氣,像一頭疲憊的巨獸,在興城市客運站渾濁的空氣中喘息著停下。周梅隨著人流被“吐”了出來,站在喧囂與陌生交織的漩渦中心。肩上的布包袱,裝著幾件舊衣和她破碎的昨日,輕飄飄的,卻又重若千鈞。下一步?市里謀生?還是回那個早已對她關閉了大門、刻滿了母親咒罵印記的娘家?她像一片被風卷起的枯葉,懸在半空,無處著落。
人潮在身邊涌動,陌生的面孔匆匆掠過,匯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褪色橘黃馬甲、佝僂著背的清潔工老大爺,拖著沉重的掃帚,緩慢地從她眼前挪過。那花白的頭發,那被歲月和辛勞壓彎的脊梁,那握著掃帚把、關節粗大變形的手,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瞬間擊穿了周梅麻木的神經!
父親!
周祥瑞的影子,清晰得如同昨日,猛然撞進她空洞的心房。快四年了,自從她決絕地踏出那個家門,投入張興國那個火坑般的懷抱,整整四年,一面未見。父親那總是帶著點怯懦、卻又無比溫和的眼神,那沉默寡言下笨拙的關懷,此刻像解凍的春水,洶涌地漫過她冰冷的心堤。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離家前夜,父親周祥瑞避開母親舒琴那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悄悄把她拉到堆滿農具的倉房角落。昏黃的燈泡在他滿是溝壑的臉上投下顫動的陰影。他搓著粗糙的大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無奈:
“梅啊,聽爹一句,再,再處處看?不急這一時,爹瞅著那張興國,三十了還沒成家,咱村里,這歲數怕是…”他沒說完,但那未盡的憂慮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周梅當時被愛情沖昏的頭腦上,只激起一點微不足道的水花。父親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洞悉世事的憂慮和無力回天的痛楚。他看得太明白了,只是在這個家里,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秋蟲的哀鳴。
那個家啊,母親舒琴才是真正的主宰。她像一座移動的火山,隨時噴發著灼人的巖漿。她的意志,就是家里的鐵律。從柴米油鹽到兒女婚嫁,事無巨細,必須經過她那不容置疑的審視。誰敢忤逆?迎接的便是疾風驟雨般的咒罵,那詞匯的骯臟與刻薄,足以讓最厚的臉皮也鮮血淋漓。若敢還嘴?那根常年放在門后的搟面杖,便是她執行家法的權杖,抽在身上,是火辣辣、深入骨髓的疼。
周梅的婚事,成了引爆這座火山的導火索。舒琴的反對,不是商量,是雷霆震怒。
“你眼珠子讓屎糊了?!那姓張的是個什么玩意兒?油嘴滑舌,三十歲還打光棍,能是什么好鳥?!老娘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你個傻娘們!白活了這么多年!”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周梅臉上。
周梅骨子里那點倔強被點燃了,她梗著脖子頂撞:“媽!你不了解他!他對我好!他有本事!”
“好?!好個屁!本事?!我看是坑蒙拐騙的本事!滾!你要嫁就嫁!嫁了就別再踏進老娘的門檻!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賠錢貨!丟人現眼的東西!”舒琴的咆哮震得房梁落灰,那決絕的驅逐,如同冰冷的鍘刀落下。“走就走!”周梅喊道。
父親周祥瑞縮在墻角,像一尊沉默而悲涼的泥塑。他想伸手,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在妻子凌厲的目光掃射下,頹然地垂下了頭,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落。那一刻,周梅看著父親佝僂無助的背影,心像被剜了一刀。她是帶著對愛情的孤勇和對母親暴政的反抗,一頭撞進了自己選擇的深淵。
此刻,站在冰冷的客運站,思念父親的苦澀如同膽汁翻涌,混合著對兒子張默錐心刺骨的牽掛,在她傷痕累累的心腔里劇烈地攪拌、發酵。母親舒琴那猙獰的面孔、刻薄的咒罵、揮舞搟面杖的陰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讓她本能地戰栗退縮。那扇家門后,是新的風暴,還是…?
然而,父親那佝僂的背影,那雙布滿老繭、曾在她兒時發燒時笨拙地給她敷冷毛巾的手,那沉默卻厚重的、屬于泥土的溫情,像黑暗中唯一搖曳的燭火,微弱,卻固執地不肯熄滅。這燭火,最終燒穿了恐懼的堅冰。對父親的思念,對那一點點卑微溫情的渴望,壓倒了母親留在她靈魂深處的、冰冷的鞭痕。
回家!
先回去看看父親!看看那個在母親陰影下沉默了一輩子的可憐人!看看他是否安好?是否還認得她這個“賠錢貨”的女兒?至于以后,至于那個令人窒息的母親,等見到父親再說吧!這個念頭一旦清晰,便像生了根,瘋狂滋長。
周梅猛地轉身,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腳步踉蹌卻無比堅定地沖向售票窗口。她要把自己,連同這滿身的疲憊與傷痕,先投遞到那個叫做“家”的、充滿未知風暴的坐標。
長途客車裹挾著北風的尖嘯和車輪碾過凍土的沉悶轟鳴,像一頭凍僵的巨獸,在寶富村后的公路路口停下。一整天的顛簸,周梅只以幾口冰牙的涼水和一小塊凍得梆硬的面包果腹,她的胃袋和心一樣,空得發疼,四肢也凍得近乎麻木。塵土混合著未化的雪末,沾滿她厚重的舊棉褲褲腳,像一層來自遠方、洗不凈的灰敗印記。
又走了二十多分鐘,周梅終于到家了。推開那扇結著薄霜、吱呀作響的院門,映入眼簾的房屋和離開那年沒什么變化,但說不出來的是那種帶著刺骨的陌生感。院角的大黃狗瑟縮在簡陋的狗窩旁,警覺地豎起耳朵,旋即爆發出抵御嚴寒般狂躁的吠叫,打破了這個死寂寒冬下午的寧靜。
厚重的棉門簾猛地被掀開,帶出一股溫熱的霧氣。弟弟周濤搓著手沖了出來!十九歲的少年,被農閑和嚴寒困在屋里,臉色紅潤,壯實的身板裹在臃腫的棉襖里,像一株耐寒的墩實灌木。他看到風雪中歸來的周梅,先是一愣,呼出的白氣瞬間凝住,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隨即被巨大的驚喜點亮。
“二姐?!”周濤的聲音帶著粗糲,因寒冷和激動有些發顫。他幾步跨到院中,踩得積雪咯吱作響,目光急切地在她身后搜尋,“咋,咋就你一個人?凍壞了吧?快進屋!默默呢?孩子沒帶回來?”他不由分說地接過周梅肩頭那個輕飄飄的布包袱,那點分量在寒風中更顯單薄。
“嗯,沒帶他回來。”周梅的聲音有些沙啞,被冷風嗆得咳了兩聲,避開了弟弟探尋的目光。視線投向院子里被厚厚積雪半掩著的苞米堆。“家里,都還好吧?爹媽身體硬朗?”她的話語間,也呵出團團白氣。
“好!都好著呢!就是這天兒,凍得邪乎!”周濤用力跺了跺腳,試圖驅散寒意,也驅散心頭的疑問。他順著姐姐的目光看向苞米堆,想起秋日的豐收,“今年苞米收得賊好!都囤著呢!就是…”他抓了抓凍得發硬的短發,眉頭微蹙,“這糧販子壓價壓得狠,天寒地凍的,路也不好走,還沒舍得賣出去。媽說咱家苞米質量好,過一陣就能等個好價錢!”言語間,是對嚴寒阻隔的無奈和對一年微薄的期盼。
這時,屋門再次被推開,更濃的熱氣涌出。妹妹周萍系著舊圍裙探出身來,臉頰被灶火烤得微紅。二十二歲的姑娘,剛從大專畢業不久,眉宇間還帶著點書卷氣,此刻更像個能干的主婦。看到風雪中的周梅,她的表情和周濤如出一轍——驚愕、疑惑,隨即化為純粹的、帶著心疼的喜悅。
“二姐!快進來!外頭能把人凍透了!”周萍的聲音清脆,帶著急切。三姐弟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氣中交匯,無聲的暖流在血脈中奔涌,試圖對抗這酷寒。那些父母在風雪中依然要去照料牲口、由周梅在燒得滾燙的炕頭一手帶大弟弟妹妹的嚴冬記憶,那些擠在一起取暖的親密,早已融進骨血里。
“爸媽呢?”周梅問,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也因寒冷而微微發抖。
“去二姨家串門了,估摸著也快回來了。”周萍答道,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姐姐臉上凍出的青紫、眉梢凝結的霜花和那刻意掩飾的蒼白與疲憊,“二姐,你凍壞了吧?快上炕暖暖!我這就給你下碗熱湯面,發發汗!”她不由分說,轉身鉆回熱氣騰騰的灶房。
屋里燒著炕,爐火正旺,與屋外的冰天雪地判若兩界。陳設簡單,卻因這暖意顯得格外踏實。周梅脫掉笨重的棉鞋,坐在那張熟悉的、被炕火燒得溫熱的炕沿上,凍僵的身體才像一塊逐漸解凍的冰,開始感到刺痛的暖意,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慢慢松弛。周濤挨著她坐下,搓著手,興奮地絮叨著這寒冬臘月里村里不多的大事小情:誰家殺年豬了,誰家兒子從城里帶回稀罕東西了,誰家的老人沒熬過這場大寒…他的話語像爐膛里跳躍的火苗,帶著隔絕外界的暖意,試圖驅散周梅帶進來的寒氣。
然而,當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向周梅這幾年的生活,那跳躍的火苗似乎也黯淡了一下。
“二姐,你在那邊,過得咋樣?姐夫他,對你好不?”周濤小心翼翼地問,帶著少年尚未完全通曉世事的關切,呼出的白氣在暖屋里很快消散。
周梅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滾燙的炕席,垂下眼簾,只吐出兩個輕飄飄、毫無熱度的字眼:“還好,都還行。”那聲音干澀,像枯枝在寒風中折斷。她迅速岔開話頭,問起家里的瑣事來。周濤雖有些疑惑,但很快又被這溫暖屋里的家常話題帶了過去。
不一會兒,灶房里飄出更加誘人的、帶著面香和熱湯氣息的暖霧。周萍端著一個粗瓷大碗出來,碗里是滾燙的白菜土豆湯面。濃郁的、帶著油星的熱氣蒸騰而起,幾乎模糊了她的臉。煮得軟爛的白菜葉和土豆塊在湯里沉浮,上面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這是妹妹在寒冬里能拿出的、最熾熱的歡迎儀式。
“快趁熱吃,二姐!捂捂手,發發汗!”周萍把碗遞過來,碗壁燙手,眼神里滿是關切。
周梅用凍得有些僵硬、微微顫抖的手接過碗,那沉甸甸的、滾燙的觸感瞬間從指尖灼痛到心底。她拿起筷子,挑起面條,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帶著柴火灶特有煙火氣的、久違的家常味道。滾燙的面湯灼痛了冰冷的嘴唇和食道,卻帶來一種近乎救贖的暖意。沒有矜持,沒有言語,她埋頭大口吃著,仿佛要將這碗面的所有熱量都吞咽下去。面條和熱湯滑入空蕩冰冷的胃囊,那強烈的、踏實的飽腹感和暖流,混合著弟妹毫不掩飾的親近和屋內的爐火炕熱,像一股洶涌的熱浪,終于猛烈地、霸道地,驅散了她四肢百骸中沉積的嚴寒,也暫時融化了心尖那層厚厚的冰殼。這一刻的暖,如此平凡,卻又如此救命,仿佛足以對抗窗外肆虐的北風,讓她在這片熟悉的、溫暖的屋檐下,獲得片刻珍貴的喘息,積蓄一點面對未知風雪的、微薄的勇氣。她吃著,吃著,直到碗底空空如也,連一滴滾燙的湯水都沒有剩下,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