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元旦的清晨，東北老黑山腳下的河套村凍得發脆。張默降生的那間土坯房里，窗框上的冰花正在晨光中緩慢融化，像被熱氣呵開的命運掌紋。

30歲的張興國坐在炕邊，用指甲反復摳著煙盒上燙金的“囍“字——這是結婚時剩下的最后一包好煙。對于兒子的到來，他心里像外頭的雪地一樣空茫茫的。裹了裹露出棉絮的舊襖子，他掀開印著“雙喜“的厚門簾，一頭扎進卷著雪沫子的風里。牌桌上煙霧繚繞的熱乎勁兒已經勾走了他的魂，家里那幾晌薄地的租金，夠他在賭桌上找回點“大老板“的體面就行。至于照料月子里的妻兒？那從來不是他張興國考慮的事。

產炕上，21歲的周梅抱著襁褓中的兒子，蒼白的臉上卻漾著初為人母的、近乎虔誠的喜悅。她太年輕了，年輕到還沒學會用發卷給自己燙個城里流行的波浪頭，就被那個在市里“做小買賣”、能說會道的張興國迷住了心竅，幾乎是懵懂著就結了婚，很快有了張默。為此，娘家跟她徹底斷了來往，連孩子出生都沒人來看一眼。這苦，她只能自己咽下。

兩年前，也是冬天，周梅從閉塞的村里來到興城市里，想找份活路。經人介紹，她進了“愛美理發店”當學徒。洗頭、遞毛巾、學著認那些瓶瓶罐罐，日子簡單卻也踏實。就是在那個彌漫著肥皂水和廉價發膠氣味的小店里，她遇見了常來理發的張興國。

那時的張興國，和現在判若兩人。他穿著體面的夾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嘴里叼著煙卷，講起城里的大生意頭頭是道——無非是把市里的針頭線腦、鍋碗瓢盆倒騰回村里，賺點辛苦差價。他機靈，嘴甜，對著周梅更是殷勤備至，噓寒問暖，事事順著她的心意。他刻意收斂了所有痞氣，精心扮演著一個頭腦活絡、踏實肯干的小老板。年輕的周梅涉世未深，哪里看得透這層偽裝？只覺得他是自己灰撲撲生活里闖進來的一道亮光，照亮了她對未來的全部憧憬。情投意合之下，她很快墜入情網，也把自己的人生，輕易地交托了出去。

直到婚后，直到孩子呱呱墜地，張興國那層光鮮的皮才徹底剝落，露出里面嗜賭如命、毫無責任心的芯子。而周梅抱著懷中一無所知的張默，望著門外丈夫消失的風雪背影，初為人母的喜悅里，悄然滲入了冰冷的絕望。她唯一的依靠，只剩下懷里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和那幾畝薄田換來的、微薄的喘息之機。

“梅啊，趁熱把紅糖水喝了。“婆婆王桂芬貼心地說道。此時姑姐張蘭抱著兩歲的曉曉進來，小姑娘手腕上系著褪色的五彩線——本該在端午節扔到河里的，如今都磨成了灰白的細繩。“昨兒個供銷社來了新花布..“張蘭話沒說完，窗外傳來四輪車“突突“的響聲，張興國又不知道去哪里賭錢了。

自從張默降生在這個寒風料峭的東北小院，真正撐起這個搖搖欲墜家庭的，是張興國的母親王桂芬和姐姐張蘭。她們同住一個屋檐下，用微薄的力量共同抵御生活的嚴寒。

王桂芬是個心慈面軟的老人，早年喪夫（三年前，老伴張強因腸癌撒手人寰），生活的重擔并未磨滅她眼中的溫良。女兒張蘭更是隨了母親，性子溫婉如水，善解人意。張蘭自己也不容易，兩歲的女兒李曉剛滿周歲，那聲稱要去“外地掙大錢”的丈夫便如人間蒸發，杳無音信。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把無處可去的憐惜與關愛，加倍傾注在了周梅和襁褓中的張默身上。她們包攬了大部分家務，換尿布、哄孩子、變著法兒給坐月子的周梅弄點有營養的吃食，用無聲的溫暖填補著張興國留下的巨大空洞。

看著懷中嬌嫩的兒子，感受著婆婆王桂芬粗糙卻輕柔的手掌撫過額頭，聽著姑姐張蘭溫言細語的開解，周梅那顆被張興國傷透的心，才勉強找到一絲支撐。家里那幾晌地租出去的錢，雖然微薄得像秋后的螞蚱，但好歹能買米買鹽，不至于餓死。為了孩子，為了這份艱難中透出的暖意，她把所有的失望、屈辱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選擇了隱忍。日子，就這么在沉默的煎熬和微弱的希望中，磕磕絆絆地過著。

然而，命運的冰錐再次狠狠刺下。

張默三周歲生日剛過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便來勢洶洶。白天喂了藥，那小身體燙得像塊火炭，體溫只在藥效下短暫退卻，很快又頑固地攀升。到了深夜，情況急轉直下！張默的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體溫計的水銀柱直逼40度！藥喂下去如同石沉大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在冰冷的冬夜里顯得格外凄厲，一下下撕扯著周梅的神經。

周梅急瘋了！她沖到張興國常睡的那間小屋——空的！炕是冷的！這個殺千刀的，又不知道鉆到哪個耗子洞里賭去了！前兩天拿了點錢出去，就再沒見人影！一股混雜著恐懼和滔天怒火的洪流直沖周梅頭頂。

“天天賭！日日賭！賭死你得了！孩子都要燒壞了啊！！”她對著空屋子嘶吼，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抖得不成樣子。指望不上那個混賬了！

她轉身沖進王桂芬和張蘭的房間，聲音帶著哭腔和破釜沉舟的決絕：“娘！姐！快醒醒！默兒快不行了！燒得燙手，藥不管用！得趕緊送醫院！”

王桂芬驚得從炕上彈起來，張蘭也瞬間清醒。昏黃的燈光下，映著兩張同樣焦急煞白的臉。

“快！快！”王桂芬聲音發顫，手忙腳亂地披衣服，“蘭子，你抱好曉曉！我看著倆孩子！梅子，你快去！快去求錢廣進！他家有四輪子！”

深更半夜，寒風刺骨。周梅和張蘭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漆黑的村路，跑到村東頭錢廣進家，把門板拍得山響。

“錢大哥！錢大哥！救命啊！開開門！”周梅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門開了，錢廣進裹著棉襖，睡眼惺忪，一臉被打擾的不快：“大半夜的，嚎喪呢？咋了？”

“錢大哥！求求你！我兒子高燒不退，快不行了！求你用四輪子送我們去縣醫院！求求你了！”周梅撲通一聲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張蘭也在一旁苦苦哀求：“廣進哥，孩子真耽擱不起了！求你看在鄉里鄉親份上！”

錢廣進看著眼前兩個女人狼狽絕望的樣子，又想起王桂芬平日的好，那點不快終究被鄉情壓了下去，一跺腳：“唉！等著！我去熱車！”

冰冷的四輪車在崎嶇的雪路上顛簸疾馳，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進車廂。周梅緊緊抱著滾燙昏沉的張默，感覺懷里的生命之火正在微弱下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張蘭在一旁不停用濕毛巾給張默擦拭額頭和手心，嘴里無意識地念著“菩薩保佑”。

縣醫院急診室的燈光慘白。一夜的輸液、物理降溫，在醫生護士的忙碌和兩個女人心力交瘁的守候下，張默的體溫終于在黎明前艱難地退了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穩。精疲力盡的周梅抱著沉沉睡去的兒子，感覺自己也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

天剛蒙蒙亮，她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那個熟悉又冰冷的院子。推開屋門，一股濃烈的劣質煙味撲面而來。堂屋的炕上，張興國正四仰八叉地躺著，鼾聲如雷，顯然剛回來不久，身上還帶著賭場熬夜的頹靡和一股隔夜的酒氣。

看到這一幕，昨夜積壓的恐懼、無助、對孩子的揪心、奔波的疲憊，還有這些年深埋的屈辱和怨恨，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在周梅心中轟然爆發！

“張興國！！”周梅的尖叫劃破了清晨的寂靜，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凄厲。她把睡著的張默往聞聲趕來的張蘭懷里一塞，像頭發怒的母獅般沖進堂屋。

張興國被驚醒，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一臉煩躁：“大清早的，號什么號？晦氣！”

“我號？我兒子差點燒死的時候你在哪？！”周梅渾身發抖，指著他的鼻子，“你又在賭！又在賭！賭能當飯吃？賭能救你兒子的命？！你配當爹嗎？！你就是個畜生！！”她目光掃過墻上那張蒙塵的結婚照，照片里年輕的她依偎在西裝革履、笑容偽善的張興國身邊。巨大的諷刺感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

她猛地沖過去，一把扯下相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摜在地上！

“哐當——咔嚓！”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徹整個屋子，照片上虛假的幸福瞬間支離破碎。

張興國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碎裂聲徹底激怒了。他本就因輸錢憋著一肚子邪火，此刻被自己一向逆來順受的妻子指著鼻子罵“畜生”，還砸了“面子”的相框，那點殘存的理智瞬間燒光。

張蘭剛想勸周梅消消氣，張興國吼道“反了你了！臭娘們！”他“騰”地跳下炕，眼珠子瞪得血紅，“輪得到你教訓老子？！老子輸錢正煩著呢！”話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扇在了周梅的臉上！

“啪！”一聲脆響。

周梅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的疼直鉆心底。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但這一次，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那記耳光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對這個男人、對這個“家”的幻想。

她抬起頭，用一種冰冷得可怕、空洞得嚇人的眼神，死死地盯了張興國幾秒鐘。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

然后，她一言不發，轉身從張蘭懷里抱過被驚醒、嚇得哇哇大哭的張默，一步一步，走回那個冰冷的、屬于她和孩子的里屋。

“咔噠”一聲輕響，門栓被插上了。隔絕的，不僅僅是外面的世界，更是她心中那道曾經以為可以依靠的、如今徹底崩塌的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