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

后臺傳來的催促聲，臺下觀眾席的嘈雜議論，甚至她自己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只有那行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她眼前炸開，在她心底最深的地方，引發了一場無聲的海嘯。

排練時他偶爾流露的、轉瞬即逝的柔和；窗臺上麻雀振翅飛走時他專注平靜的側臉；手腕上那道被衣袖匆匆掩蓋的、深色的陰影；還有最后那天傍晚，他離開時那句輕如嘆息、未說完的“如果等不到的話……”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一行字粗暴地、卻又無比清晰地串聯起來。像散亂的珍珠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猛地收緊，勒得她心口一陣尖銳的疼痛。

原來那不是錯覺。那冰層之下，并非死寂。那扇緊閉的門后，并非空無一物。

那個永遠冷著臉、說話刻薄、仿佛與世界格格不入的韓陵逸……那個用最嚴苛的方式逼她練琴、卻在麻雀撞窗時流露出片刻溫柔的韓陵逸……那個在某個平行世界里，或許會一直默默為她彈奏著支撐性低音的韓陵逸……

他走了。用最猝不及防、最不留余地的方式。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砸落在潔白的扉頁上，在墨跡旁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蘇苑雅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死寂的舞臺上顯得格外突兀。她抬起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演出服的袖子抹去臉上的水漬。動作又快又狠，仿佛要擦掉所有的軟弱和遲疑。

然后，她轉過身。

在無數道或疑惑、或好奇、或等待的目光注視下，她挺直了脊背。燈光下，那身并不合體的白色演出裙，此刻竟也映襯出一種孤絕的意味。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走到那架巨大的黑色三角鋼琴前。

她伸出手，沒有半分猶豫，用力掀開了沉重的琴蓋。

光滑的、黑白分明的琴鍵陣列，像一片沉默的、等待被喚醒的海洋，展露在灼熱的燈光下，也展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那份屬于韓陵逸的、寫著告別贈言的高音部琴譜，被她輕輕合上，推到譜架的邊緣。

她將自己那份低音部琴譜，穩穩地放在了譜架中央。

接著，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愕然的動作——她沒有坐在琴凳慣常屬于低音伴奏者的左側。她徑直坐到了琴凳的右端，那個本該屬于高音部演奏者、屬于韓陵逸的位置。

臺下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詫低呼。

蘇苑雅置若罔聞。她微微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的冷冽氣息。再睜開眼時，那雙曾經被緊張和迷茫占據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種近乎燃燒的平靜。

雙手抬起，懸停在屬于高音旋律的、潔白的琴鍵上方。

指尖落下。

不再是笨拙的、支撐性的低音和弦。

清澈、明亮、帶著無限憧憬和飛翔渴望的高音旋律，如同沖破陰霾的第一縷陽光，從她的指尖下噴薄而出！那屬于門德爾松的、乘著翅膀的歌聲，第一次，由她獨自引領著，響徹了整個空曠的禮堂。

起初，那旋律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像是新生的羽翼第一次嘗試對抗氣流。但很快，它就變得流暢、堅定、充滿了力量。她不再僅僅是一個伴奏者。她在駕馭旋律，她在訴說飛翔的渴望，她在描繪那片他或許曾向往、卻最終無法抵達的藍天。

后臺入口處，音樂老師臉上的焦急和沉重，在第一個清越的音符響起時，就徹底凝固了。他張著嘴，眼中只剩下純粹的震驚。

臺下的竊竊私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專注的、屏息凝神的寂靜。只有那充滿靈性的琴聲在巨大的空間里流淌、盤旋、上升。

蘇苑雅的身體隨著音樂的起伏而微微晃動。燈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和專注的側臉上。汗水沿著她的額角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譜面上跳躍的音符，但她的心，卻仿佛穿透了紙張，穿透了舞臺，飛向了某個未知的、被稱作“平行世界”的維度。

在那個只有她知道的世界里，在她彈奏的、屬于天空的高音旋律之下，她清晰地“聽”到了。

聽到了那沉穩、渾厚、如同大地般堅實的低音和弦。它們不再是笨拙的累贅，而是最沉默、最忠誠、最強大的支撐。它們托舉著她的旋律，讓她的飛翔更加自由，更加高遠。那熟悉的節奏和力度，那屬于韓陵逸的、冰冷外殼下掩藏的力量和溫柔，從未如此真切。

他就在那里。在她獨自按下的每一個音符的深處，在她獨自撐起的這片旋律的天空之下。

一曲終了。

最后一個清越的音符如同歸巢的飛鳥，輕盈地消失在禮堂高高的穹頂之下。

短暫的、絕對的寂靜。

隨即，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潮水，轟然爆發！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整個空間，震得腳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顫動。

蘇苑雅緩緩放下手，擱在微涼的黑白琴鍵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帶著灼熱感。她沒有立刻起身謝幕，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低垂著眼簾，看著譜架上那份屬于韓陵逸的琴譜。嶄新的封面邊緣，那滴淚痕早已干涸，只留下一個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印記。

喧囂的掌聲和耀眼的燈光，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遙遠。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只剩下指尖殘留的琴鍵觸感，和心底那片寂靜的、只有她能抵達的平行宇宙。

那里，琴聲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