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藝術中心禮堂后臺的空氣，像是被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混合著廉價化妝品、發膠、汗水和布料纖維的復雜氣味，悶熱而黏膩。蘇苑雅穿著統一租借來的、并不十分合身的白色演出裙，坐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折疊椅上。裙擺的硬紗摩擦著膝蓋，帶來一陣陣刺癢。她手里緊緊攥著那份被翻得起了毛邊的《乘著歌聲的翅膀》琴譜，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胸腔里的心臟，正以一種近乎失控的速度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帶來一陣陣眩暈。她不斷地做著深呼吸，試圖壓下那股從胃部翻涌上來的惡心感，然而吸進去的空氣也仿佛帶著后臺特有的焦慮和恐慌因子，只讓她更加窒息。

視線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瞟向后臺入口的方向。

空無一人。

那個熟悉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三班！高二三班！鋼琴伴奏準備！下一個就是你們！”負責催場的學長頂著一頭被發膠固定得一絲不茍的頭發，額角卻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揮舞著手臂，聲音因急促而顯得有些尖利，穿透了后臺的嘈雜。

蘇苑雅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的臉色在后臺慘白的燈光下顯得一片煞白。

“韓陵逸呢？”她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問向旁邊同樣緊張得手心冒汗的林薇。

林薇茫然地搖搖頭，眼神里也充滿了不安：“不知道啊……一直沒看到他。剛才老師好像也在找他……”

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蘇苑雅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撥開擋在身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沖向通往舞臺側翼的狹窄通道。那里，負責指揮的年輕音樂老師正焦急地踱著步，時不時抬手看表，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老師！”蘇苑雅的聲音帶著哭腔，“韓陵逸他……”

老師猛地轉過頭，看到是她，臉上瞬間掠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那里面有焦躁，有無奈，還有一種近乎痛惜的沉重。他一把抓住蘇苑雅的手臂，力道有些大，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將流逝的東西。

“小蘇，”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下來，“剛剛接到通知……韓陵逸同學，凌晨……遞交了退學申請。他……不會來了。”

退學申請？

凌晨？

不會來了？

這幾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接連不斷地刺入蘇苑雅的耳膜，然后在她的大腦里轟然炸開！瞬間的空白之后，是尖銳的耳鳴，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像是被瞬間抽離了，只剩下那單調而刺耳的嗡鳴。

后臺的一切——晃動的身影，刺眼的燈光，焦急的呼喊——都變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只有音樂老師那張開合著的、吐出殘酷事實的嘴，在她眼前無限放大。她甚至能看清他嘴唇上因干燥而起的一小塊死皮。

“老師……那……伴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遙遠得不像自己的，飄渺得如同游絲。

“沒辦法了！”老師重重地嘆了口氣，眼神里充滿了決絕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無奈，“只能你一個人頂上去！盡量……簡化低音部，突出主旋律！快！要上場了！”他幾乎是推著蘇苑雅的肩膀，把她推向通往舞臺那一片刺眼光芒的入口。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瞬間攫住了蘇苑雅！一個人？四手聯彈？簡化？她腦子里一片混沌，那些練習了千百遍的音符此刻都變成了扭曲的、嘲笑著她的鬼臉。她像個被強行推上絞刑架的囚徒，腳步虛浮，眼前陣陣發黑，被身后無形的力量推搡著，踉蹌地踏上了燈光灼熱的舞臺。

刺眼！無數道聚光燈的光束如同滾燙的探針，瞬間聚焦在她身上，穿透薄薄的演出服，灼燒著她的皮膚。臺下是黑壓壓的、模糊成一片的人海，像無聲的巨獸，無數道目光匯聚成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脊背上，幾乎要將她壓垮。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裸露的小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臺下傳來一陣輕微的、帶著困惑的騷動和交頭接耳的嗡嗡聲。顯然，觀眾也發現了鋼琴旁只有一個孤獨的身影。

蘇苑雅僵立在舞臺中央，大腦一片空白。手腳冰冷得像不屬于自己。她死死地盯著那架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光澤的黑色三角鋼琴，那巨大的琴蓋像一張即將吞噬她的怪獸的嘴。琴凳孤零零地擺在那里，另一半的位置空著，像一個巨大而刺眼的傷口。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放在鋼琴譜架上、屬于韓陵逸的那份高音部琴譜。嶄新的封面在強光下有些反光。可就在那反光的邊緣，似乎……有一行字？

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她。她幾乎是挪動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鋼琴邊。指尖冰涼，帶著劇烈的顫抖，她小心翼翼地翻開了那份硬質封面的琴譜。

扉頁。

純白的紙張上，沒有五線譜，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寫下的字。那字跡清瘦、有力，帶著一種她熟悉的、屬于韓陵逸的冷峻筆鋒，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柔和……告別。

“平行世界里，我依然在為你彈低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