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這個由父親強加的任務,像一塊黏糊糊的口香糖,牢牢粘在了盧書銘(灰頁)本就單調乏味的小馬生活上。艾木都拉,這團跳躍的、永不熄滅的火焰,瞬間就點燃了名為“友誼”的引信,并以盧書銘完全無法理解,也極度抗拒的方式,轟然炸響在他試圖維持的寂靜荒原上。
從那天教室門口生硬的“招呼”之后,艾木都拉就單方面認定灰頁是她的“新朋友”了。她的熱情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決堤的洪水,裹挾著無窮無盡的話語、動作和……噪音。
“灰頁!快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個巨大的棉花糖?哦!它變了!現在像一只奔跑的兔子!你看到沒?”艾木都拉撲棱著翅膀,懸浮在慢吞吞走路的盧書銘旁邊,火紅的鬃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滿了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蹄子激動地指向天空。
盧書銘眼皮都沒抬,視線固定在蹄前幾尺的地面,仿佛在數著地上的砂礫。“嗯?!币粋€音節,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干癟得像掉落的枯葉。
“灰頁!你中午帶了什么好吃的?我媽媽給我做了超——級——好吃的苜蓿三明治!你要嘗嘗嗎?可香了!”艾木都拉獻寶似的把一個鼓鼓囊囊的紙包湊到盧書銘鼻子底下,濃郁的苜蓿草香混合著她身上陽光和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盧書銘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避開那過于熱情的氣息?!安挥??!甭曇羝降瓱o波,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苜蓿三明治?和便利店飯團有什么區別?都是維持這具身體運轉的燃料罷了。
“灰頁!我們來玩捉迷藏吧!我藏你找!或者你藏我找!我保證我飛得很快,一下子就找到你!”艾木都拉一個俯沖,輕盈地落在盧書銘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翅膀興奮地微微顫動,滿臉期待。
盧書銘被迫停下腳步。他看著眼前這張充滿活力、寫滿“快答應我”的臉,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捉迷藏?在塵土里打滾?在草垛里鉆來鉆去?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找到”或“被找到”?三十歲的靈魂在六歲的身體里發出無聲的呻吟。他只想找個安靜的角落,讓這嗡嗡作響的世界離他遠點。
“沒興趣?!彼@過艾木都拉,繼續朝著他認定的方向——通常是操場邊緣一棵孤零零的老橡樹,或者圖書館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艾木都拉臉上的光彩黯淡了一瞬,但僅僅是一瞬。她立刻又像個小太陽一樣追了上來。“???為什么嘛?那…那我們聊聊天?灰頁,你最喜歡什么顏色?我喜歡像火焰一樣的紅色!就像我的鬃毛!你呢?你的是灰色,也很酷哦!像…像下雨前的云!”
顏色?盧書銘的腦海中閃過人類世界里辦公室的灰白墻壁、地鐵的金屬銀灰、還有他租住屋那片永恒的、不分晝夜的昏暗?;疑炕蛟S吧。但那只是背景色,無所謂喜歡不喜歡。
“無所謂。”他吐出三個字,腳步加快了些,希望能甩掉身邊這只喋喋不休的“火烈鳥”。
然而,艾木都拉的執著超乎想象。課間,她總會第一時間找到盧書銘的角落;放學,她會像設定好程序的跟屁蟲一樣跟在他身后;午餐,她會端著餐盤強行擠到他對面(即使那張桌子只有他一個)。她分享她收集到的“漂亮石頭”(在盧書銘看來不過是普通的鵝卵石),講述她昨晚做的“超級刺激”的飛行夢(情節幼稚得像三流童話),抱怨她弟弟又偷吃了她的甜點(家庭瑣事,無聊透頂)……
她的聲音清脆、響亮、語速極快,像一架失控的蒸汽汽笛,在盧書銘試圖構建的寂靜壁壘上反復沖撞。每一個音節都像一根細針,扎在他高度敏感的神經上。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迫坐在搖滾演唱會前排的老人,巨大的音浪震得他頭暈眼花,只想捂住耳朵逃回自己安靜的養老院。
“灰頁,你知道嗎?萍琪派昨天在方糖角落又開了一個超——級——大的派對!有好多好多蛋糕和氣球!可惜你沒來……”
“灰頁,你看我的鬃毛!我用新買的蝴蝶結綁了一下,好看嗎?”
“灰頁,切普老師說下周有校外活動,要去永恒自由森林邊緣觀察植物!好期待?。∧闫诖龁??”
期待?盧書銘只想讓她的聲帶暫時失靈。他嘗試過沉默的抗拒、簡短的拒絕、甚至偶爾流露出不耐煩的眼神。但這些武器在艾木都拉那由純真熱情打造的、厚得驚人的裝甲面前,統統失效。她似乎擁有一種神奇的過濾能力,只接收她愿意接收的信號——比如“灰頁沒說不,那就是默認愿意聽我說”。
父親奧克看到他們“形影不離”(在他眼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栽培的友誼種子終于破土發芽?!翱窗桑翼?,我就說你需要朋友!艾木都拉多好的小馬!”他在晚餐時這樣說道,語氣里帶著勝利者的滿足。
盧書銘低頭用叉子撥弄著盤子里的沙拉,沒有回應。朋友?不,這只是一場單方面的情感轟炸,一場由父親錯誤發起,被艾木都拉利用,給盧書銘帶來被迫忍受的噪音污染的行動。
艾木都拉對他而言,不是朋友,甚至不是同學,只是一個…過于活躍的、無法關閉的、名為“友誼是必須的”的背景音源。
他唯一的愿望,卑微而強烈:讓她安靜一會兒。哪怕只有五分鐘,讓他能喘口氣,讓他能在這片被強行塞入“友誼”的異世界里,找回一絲屬于“盧書銘”的、冰冷的寧靜。他看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灰色的眼眸里映不出暖色,只有一片被喧囂籠罩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