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橡樹溪谷以一種粘稠而緩慢的方式流逝。六年,對于被困在幼駒身體里的盧書銘來說,如同一場漫長而荒誕的緩刑。
他學會了走路——一種搖搖晃晃、重心難以掌握的體驗,四只蹄子遠不如兩條腿來得自在。他學會了用嘴和蹄子配合著拿東西——這讓他感覺自己退化成了某種原始動物。他甚至勉強學會了這個世界的語言——小馬語,那些帶著韻律和歡快尾音的詞匯,讓他感到一種生理性的不適。他給自己起的小馬名是“灰頁”,父母倒是欣然接受,覺得這名字有種安靜的智慧。但在盧書銘心里,他永遠是盧書銘,那個被塞進幼駒軀殼里的局外人。
學校?一個巨大的噪音制造廠。切普老師(Cheerilee)熱情洋溢的聲音像永不停歇的喇叭,宣揚著友誼魔法的偉大、諧律精華的奇跡以及塞拉斯蒂婭公主的仁慈。那些課程——如何分享、如何合作、如何識別情緒——在盧書銘聽來,幼稚得可笑。他的同齡馬們,熱衷于追逐打鬧,討論誰的鬃毛更閃亮,誰先得到了可愛標志,誰飛得更高更快。他們的快樂純粹而喧鬧,像陽光下炸開的肥皂泡,讓盧書銘只想躲得遠遠的。
他的角落,就是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線充足,可以讓他假裝在看書,實則對著窗外發呆,讓那些關于友誼的喧囂從耳邊滑過。他像一個透明的幽靈,游離在歡聲笑語之外。只有在切普老師偶爾布置一些需要邏輯和計算的題目時(通常是簡單的數學或自然觀察記錄),他才會勉強提起一點精神。他會用最簡潔、甚至有些超前的思路完成,但絕不會做得完美無缺,保持在一個“聰明但孤僻”的界限內。他不想要關注,只想被遺忘。
然而,有一匹馬卻固執地試圖將他拉入這個“友誼萬歲”的舞臺——他的父親,奧克·巴克利(Oak Barkley)。
奧克是一匹強壯的陸馬,有著橡木般棕色的皮毛和同樣堅實的性格。他堅信友誼是小馬利亞的基石,是魔力的源泉??吹絻鹤樱ㄅ畠??盧書銘對自己這具雌駒身體依然感到別扭)如此格格不入,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奧克內心的焦慮幾乎要化為實質。
這天放學,灰頁(盧書銘)像往常一樣,慢吞吞地收拾著其實沒什么可收拾的鞍包,準備第一個溜出教室,回到他那安靜的、只屬于自己的角落。
“灰頁!”父親渾厚的聲音在教室門口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站在那里,像一堵棕色的墻,擋住了唯一的去路。
盧書銘心里咯噔一下,腳步頓住。他抬起頭,迎上父親那雙充滿憂慮和一絲…惱怒的眼睛。
“爸爸?!彼穆曇羝降瓱o波,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奧克走近幾步,蹄子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拔铱吹侥阌忠粋€人走。艾木都拉(Ember Dullah)呢?那個活潑的紅色小飛馬,就坐在你旁邊第二排那個?”
艾木都拉?盧書銘腦子里浮現出一團跳躍的、火紅的影子。鬃毛像燃燒的火焰,聲音清脆響亮,整天嘰嘰喳喳,仿佛有永遠用不完的精力。她的熱情像陽光,刺得盧書銘眼睛疼。
“不熟?!北R書銘言簡意賅。
“不熟?!”奧克的音量提高了些,引得幾個還沒離開的小馬好奇地看過來?!耙粋€學期都快結束了!灰頁,你不能總是這樣!友誼!友誼是小馬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朋友,你的魔力…你的生活…會變得像冬天的荒地一樣荒涼!”他越說越激動,鬃毛似乎都豎了起來?!翱纯茨悖鞇炛駢K石頭!你必須學會交朋友!”
盧書銘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魔力?他是一個陸馬,有那玩意兒嗎?荒涼?他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他只想說:無所謂。”。
但奧克顯然不打算接受“無所謂”。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用蹄子輕輕推了推盧書銘的背,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叭?!現在就去!跟艾木都拉打招呼!告訴她你想和她交朋友!我看著你去!”
盧書銘的身體瞬間僵硬。被推著向前的感覺,像一種屈辱。他能感覺到父親灼熱的目光釘在自己背上,也能感覺到教室里殘留的幾個同學投來的好奇視線。切普老師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投來關切的目光。
艾木都拉正在教室前排和幾個小馬興奮地說著什么,蹄子比劃著,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那鮮活的氣息撲面而來,讓盧書銘本能地想后退。
“快去!”奧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催促,帶著最后通牒的意味。
盧書銘閉了閉眼。三十歲的靈魂在幼駒的身體里發出無聲的嘆息。反抗?毫無意義,只會引來更多的麻煩和嘮叨。他只想盡快結束這場鬧劇,回到他的安靜中去。
他邁開蹄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滾燙的砂礫上。他走到那團跳躍的火焰旁,周圍的聲音似乎都低了下去。艾木都拉和她的朋友們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這個總是沉默的、幾乎從未主動靠近過他們的同學。
盧書銘抬起頭,灰色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片沉寂的荒原。他看著艾木都拉那雙明亮的、帶著困惑的琥珀色眼睛,張開嘴。喉嚨有些發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冷的石縫里擠出來,生硬、干澀,不帶一絲情感,清晰地回蕩在突然變得安靜的教室里:
“你好,艾木都拉。我是…灰頁。我爸爸讓我來…和你交朋友。”
艾木都拉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困惑立馬轉變成了開朗。
艾木都拉開始滔滔不絕得介紹起了自己。
而盧書銘只覺得艾木都拉是個煩人精。
快點回家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