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采風
- 暗墟黎明
- 楓葉雨林
- 4300字
- 2025-08-25 20:00:00
南亦薇的車隊里,有一輛裝甲車滿載成箱的潔凈水和高級藥品。
謝科恩表達了最誠摯感謝,隨即命令手下,要將這些物資“好好分發下去”。
車停穩。
南亦薇和洛洛先后下車。
洛洛那雙昂貴的訂制公主鞋,剛踩在地面上,立即皺起了眉。
“章魚先生。”她輕喚一聲。
兩只仿生機械章魚,悄無聲息地從車上滑下,來到她身邊。
它們外表似人,卻擁有八條靈活的金屬手臂,背后還掛著純凈水箱。
一只章魚先生用高壓水流,精準清洗前方地面,將少許灰塵沖刷干凈。
另一只,則向空氣中噴灑細膩霧氣,驅散那若有若無的煤灰與汗味。
她們走過的路,變得一塵不染,還充滿著自然花香。
謝科恩帶著兩人,走在一條經過精心規劃的路線上。
道路兩旁,全是各司其職的流民,沒有發出任何雜音,而且絕大部分低著頭。
南亦薇觀察了一會,記錄下這一幕:沉默,往往是飽經苦難后的堅忍。
她的目光,落在脖子上的金屬項圈。
“南女士,那是友好項圈。”
謝科恩對此早有準備,侃侃而談:
“它主要用于追蹤和定位,方便數字化管理,這樣也可以減少監管人員的數量,避免給工人帶來壓迫感。”
“嗯,我在中都邊防區也看過。”
南亦薇若有所思:“是一種巧妙的社會管理設計,符合秩序哲學。”
“您總結得真到位。”
她拿出筆記,將這句話記錄下來。
過了會,兩人被帶到樣板車間。
一臺臺嶄新機器,發出富有節奏感的低沉轟鳴。
那些被挑選出來,樣貌和善的流民們,在流水線上進行著重復操作。
他們在反復排練下,動作整齊劃一。
南亦薇帶著一種學究式的好奇:“真有意思,機器的節奏感很強,我想,工人們在這種環境中,應該能進入一種類似心無旁騖的狀態吧?”
一位流民愣了愣,他讀懂了監工眼神,連忙點頭:“是的,我很喜歡。”
莊杋就站在不遠處,作為樣板車間的一員。
他知道,這種噪音持續三個月以上,就會導致聽力的永久性損傷。
而高強度的重復勞動,也只會給他們的關節,帶來無法治愈的勞損。
南亦薇看到大家使用的工具簡陋粗糙,便真誠建議:
“營長,如果給他們配備更符合人體工程學的工具,生產效率應該能大幅提高吧?也許,我們可以成立一個相關的研究小組。”
謝科恩滿口答應,連聲稱贊她的智慧與仁慈。
莊杋瞥了一眼,從她那張干凈、真誠的臉上移開。
離開車間后,一行人來到變種營的特定參觀區。
一群熊人,正吃力地搬運混凝土塊,象人負責裝卸貨,鯊人還是用牙齒撕咬著原木。
尼森遠遠看到自己的前上司,頓時激動起來,裂開血盆大口。
但它很快被一群鯊人摁住,迅速拖回了營地。
“那個鯊人牙疼,有好幾天了。”
謝科恩簡單解釋了一下,南亦薇的視線就轉向了別處。
“他們找到了與自身生理特性完美契合的社會分工,這難道不是一種原始和諧嗎?”
她對身邊的洛洛說,“洛洛你覺得呢,讓他們有事可做,就不會想著叛亂了,這是雙贏。”
“嗯哼,是吧。”洛洛覺得有點困。
隨后,她們又參觀了營養膏車間。
起初,謝科恩不建議她們進去,說里面氣味不好。
但她們堅持。
當南亦薇親眼看到,那些黑色蟑螂被攪碎成了粉末,并得知是流民的每日主食時,臉上露出了生理性不適。
“為什么……要吃這些?沒有面包嗎?或者土豆?”
“這些蛋白質的營養價值,其實比面包更高,而且完全可持續,能維持他們一整天的最低熱量。”
謝科恩平靜解釋,“當然了,味道如同嚼蠟,口感一般。”
經過一番美化粉飾,南亦薇漸漸認同了這種說法,并認真記錄下來:
“這是對中都奢靡飲食文化的一次深刻反思,是人類文明在絕境中展現出的偉大智慧。”
在參觀區,她看到一位年邁罪民,臉上的皺紋像干涸河床,刻滿了苦難。
她覺得這位老人,有一種原始而悲壯的美感。
于是,她拿出柔性繪圖板,請求老人坐下,以便她能“捕捉這飽經風霜的高貴靈魂”。
洛洛覺得,只畫一張臉太枯燥了。
她從旁邊拿起一把沉重鐵鎬,遞給老人,開始指導動作。
“你要做出鋤地動作,腰再彎一點,表情痛苦一些,這樣才有力量感。”
南亦薇朝老人投以歉意目光,說她很快能畫好。
老人已經兩天沒有足額攝入熱量,體力早已透支,眼前陣陣發黑。
在衛兵注視下,他只能保持彎腰姿勢,站了一個多小時。
汗水從他額頭滑落,滴在地上。
南亦薇完成線稿后,再讓面板一鍵生成畫作,隨后滿意地保存下來。
她對老人道謝,禮貌轉身,并讓謝科恩獎勵他1000信用點。
一行人離開后,老人直挺挺暈厥過去,像麻袋一樣被拖走了。
緊接著,南亦薇來到了前線。
她眺望著荒涼廢土,對身邊助理說:
“感受到了嗎,那種荒涼,那種步步緊逼的壓迫感,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體驗到的觸感,真好啊。”
洛洛皺著眉,她實在受不了這里,回去換了一對靴子。
章魚先生已經加注了好幾罐純凈水,主干道上,形成一條清晰的水路。
不遠處是煤礦地,幾個嘴唇干裂的童工,正圍在水坑邊,用手捧起積水,偷偷往嘴里送。
監工被嚇破了膽,趁著南亦薇沒往這邊看,立即將他們全部抓走。
少許異動,還是將一行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她看到一個年幼童工,正眼巴巴盯著她助理的純凈水瓶。
她的心軟了下來。
于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用溫柔姿態遞給男孩。
男孩嚇壞了。
在衛兵的槍托推搡下,他伸出長滿繭的小手,小心翼翼接了過來。
“你長大了之后,想干什么呀?”
那孩子不理解什么是長大,但在監工注視下,他懂得要念臺詞:
“我想成為一名光榮的煤礦工人。”
“你真棒。”
南亦薇記錄下這幅畫面素材,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走后不到一分鐘。
監工搶走了巧克力,指責男孩是在故意裝可憐索取“違規物品”,拽著他頭發拖回了煤礦。
在離開邊防區前,南亦薇堅持要訪談一位流民,好獲取最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謝科恩第一時間想到了莊杋,這人聽話懂事,會拍馬屁,應該不會亂說話。
南亦薇卻選擇了華生,可能看重他身上的青澀少年感。
謝科恩讓莊杋站在辦公室門旁,隨時待命,如果華生不聽話就得換下來。
一名管理人員將華生拉到角落,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強硬警告了一番。
每一個問題,應該怎么說,不該怎么說,絕不準亂回答。
表現得好,加1000信用點。
表現不好,就沒有明天了。
華生答應了,他別無選擇。
南亦薇的提問很真誠:“他們說,勞動可以救贖靈魂,為臨海城添磚加瓦的過程,是否讓你找到了一種使命感?”
華生低著頭,機械回答:“為城市服務,是我的榮幸。”
“等你還清債務,出了營地后,對未來有什么夢想嗎?”
我的夢想是,不要死在尸潮里。
“我的夢想是,能留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南亦薇繼續問:“在這里同甘共苦,工友之間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會像家人一樣嗎?”
華生想起幾天前,有人為了一塊過期蛋白棒,用石頭砸破了另一人的腦袋。
“是的,女士。”
“雖然物質匱乏,但你們的精神世界一定很豐富吧?能分享一些你們的快樂經歷嗎?”
華生沉默了片刻,他想不出任何一個符合她想象的答案。
“或者一些故事,什么都行。”
華生猶豫了一下,決定講述自己和妹妹的遭遇。
“我妹妹,華昕,肺不好。”
“我們服役的地方是地下紡織廠,沒有窗,空氣里永遠飄著棉絮和灰塵,我們說話都得靠吼,不然聽不見。”
“她咳嗽越來越厲害,后來,咳出來的東西里有了血絲。”
“我去找工頭,用我攢了一個月的蛋白塊,求他換一個干凈的過濾面罩。”
“他收下我的食物,指了指車間里一臺最老的梳棉機,說里面的齒輪總是被棉絮卡住,讓我爬進去清理干凈,然后就會給我一個全新的面罩。”
“那臺機器的安全門是壞的,電源開關也不穩,經常自動跳閘,重新啟動。”
“但我進去了。”
“我讓妹妹閉上眼,別看。”
“我拉下電源閘,爬了進去,里面很黑,很臭,完全看不清。”
“我快清理完的時候,聽到了電流的滋滋聲,機器又重啟了,滾筒開始轉動,越來越快,我出不去了。”
“我聽見妹妹在外面尖叫,用力拍打機器外殼,但是,緊急制動桿離我太遠了,夠不到。”
“后來,我看到旁邊暴露出來的齒輪組,我沒有猶豫。”
華生說到這,抬起自己左手,他的尾指只剩下一半。
“我把左手伸進了齒輪縫隙里,整臺機器停了五秒,然后我從廢料通道里滾了出去。”
“工頭見我出來,他還有一點失望,然后把面罩扔在我臉上。”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南亦薇,眼神里空無一物。
“那天晚上,妹妹戴上了面罩,然后整晚都沒再咳嗽了。”
南亦薇聽完后,眼眶微紅,稱贊這是一個“充滿悲劇力量的好故事”。
華生的嘴唇動了動。
“女士,這是事實。”
“抱歉。”南亦薇立即糾正。
謝科恩用眼神警告了他一下。
南亦薇察覺到了什么,回頭看了眼謝科恩,禮貌開口:“我有一個私人問題,想單獨問華生。”
謝科恩欣然同意,后退了幾步。
他的耳廓里,微型通訊器可以清晰聽到辦公室里的每一個字。
南亦薇的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
“請和我說實話,流民營里,有沒有克扣工錢,有沒有虐待?會不會有強制的刑罰?”
華生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謝科恩的警告眼神。
他搖了搖頭。
“沒有克扣工錢,這里其實是工廠,和外面沒有多少區別,大家都在努力工作償債,爭取能早日出去。”
訪談結束后,南亦薇真誠承諾。
“你是個好人,我或許可以為你做些什么,你現在還剩多少債務?”
這句話,讓華生看到了微弱光亮。
助理皺眉,在她耳邊小聲說:
“小姐,如果介入個體命運,可能視為偏袒,會破壞營地里的微妙平衡。”
華生聽力很好,全聽到了。
南亦薇思索片刻,便放棄了這個剛萌生的不成熟念頭。
“或許,我應該用小說來喚醒所有人,這樣更有普世價值。”
華生的火苗被掐滅了,他甚至能聽到“噗”的一聲。
這時,洛洛不耐煩地沖進來。
“這里好無聊呀,我們快點進城吧,我要去購物中心。”
南亦薇停止了采訪。
而站在門旁的莊杋,也沒有等到被采訪的機會。
兩人正準備回窩點。
南亦薇突然回頭。
她請求華生,能不能送她一件私人物品,作為堅韌精神的象征。
“我在創作時,如果看到這件物品,或許能回想起今天的一切。”
謝科恩立刻說:“當然可以,這是他的榮幸。”
他命令華生去拿。
華生回到窩點,站在鋪位上發呆,這里空無一物,他身上也空無一物。
“我只有咬剩下的半塊蛋白棒,可以嗎?”他低聲問莊杋。
“你后果可能會很慘......”
謝科恩在外面等得不耐煩,走進窩點,呵斥他為什么慢吞吞。
“沒有私人物品?”
他目光落在華生脖子上,那個用麻繩系著的木刻掛墜。
“這個不就可以了嗎?”
華生下意識地用手護住,那是他父母留給他和妹妹的唯一遺物。
謝科恩直接伸手,粗暴扯下掛墜,扔掉麻繩,然后走出窩點。
南亦薇接了過來。
她以為是一個用來壓書頁的微型書桌擺件,“華生,沒想到你還喜歡看書。”
她想拿給洛洛看,后者嫌棄揮手。
“一股臭味。”
章魚先生立刻上前,小心接過掛墜,扔進了密封箱里,開始深度清潔。
華生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麻繩,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頹喪站在那里。
他又不敢露出任何難過表情。
南亦薇真誠感謝了一番,鄭重承諾:
“我創作的小說叫《塵埃之歌》,我會讓你們的聲音,被整個中都聽見。”
她再次揮了揮手,然后登上那輛全地形勘探車。
車隊啟動,向著臨海城內的繁華區域,緩緩駛去。
莊杋全程看在眼里,如鯁在喉。
脫離了理解的同情,本身就是一種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