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顧隊,來幫個忙。”
下午四點半,刑偵大隊的資料室被夕陽烘得像個蒸籠,紙味、膠味、汗味混在一起,黏得化不開。
老王桌上一片浪跡:卷宗攤得像被龍卷風掃過,咖啡漬在A4紙上暈出焦褐色的地圖,人卻已經癱在座椅上半死不活,領帶扯得只剩半截掛在脖子上,活像一條被拔了刺的河豚。
顧冰笑著走過去,順手把空調溫度調低兩度,這才伸手替他把桌面上亂七八糟的檔案歸攏。
“怎么回事?”
他將散落的現場照片對齊,像洗牌一樣“嘩”地一下收成一摞,指尖在照片上輕輕一彈,灰塵在斜射的陽光里炸成細小的星。
老王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椅子“吱呀”一聲慘叫。
“還不是跟你說的上次那個案子?到現在都還沒頭緒。”
他用掌心把亂發往后一擼,露出油光發亮的額頭,像一顆被盤了十年的核桃。
顧冰將那張紙從指尖輕松劃過,拿在手上。
那是一張法醫鑒定回執,薄薄一張,卻像一塊冰貼在皮膚上——
【檢材:臉皮組織一塊,5cm×7cm,邊緣不規則,冷凍后解凍,肌肉紋理呈縱向撕裂狀;DNA提取失敗,微生物污染嚴重……】
他“嘖”了一聲,回執在他指間扇得嘩嘩作響,像一面白色的小旗。
“法醫那邊還沒把完整的面容3D拼湊出來?”
語氣里帶著不滿,又像在挑剔一部爛尾的懸疑劇。
老王無奈搖頭,再次癱回去,雙手抱著后腦勺,把椅背壓得“咯吱”作響。
“沒辦法啊,我們從狗嘴底下搶來的,還是那家主人看那坨肉像活人嘴唇才報的警,警察趕到就剩這么點證據了。”
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像艱難咽下一塊石頭。
顧冰聽到后,眉心立刻蹙出兩道淺溝。
“你是說這張臉被人丟去喂狗了?”
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這世道終于瘋得超出我預期”的荒誕感。
老王不置可否地點頭,閉上眼感慨:“這年頭,羞辱人都換了個新方式。”
他聲音低下去,像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帶著潮濕的霉味。
顧冰沒再接口,彎腰把散落一地的卷宗全撿起來,動作輕得像在撿一沓易碎的舊信。
他翻到最底下,抽出一張被折成四折的現場勘查記錄,指尖一抖,“啪”地展開。
紙面上,黑白的打印照片里,一只黃白相間的土狗蹲在水泥臺階上,嘴角掛著半凝固的血沫,眼睛亮得嚇人。
臺階下,一塊凍肉半埋在沙土里,像被隨手丟棄的抹布。
顧冰盯著照片,忽然開口:“老王,這失蹤案的受害者明顯是個女性。”
老王原本已經閉上的眼猛地睜開,渾濁的眼白里瞬間灌滿血絲。
他“騰”地坐直,椅子被帶得往前滑了半尺,發出刺耳的金屬尖叫。
“你說什么?”
“我說,這名受害者應該是女性。”
“怎么看出來的?”
老王把腦袋湊過去,發際線里冒出的汗珠在燈下閃成一排小燈泡。
顧冰用指節敲了敲照片里狗的脖頸。
“上面不是寫那狗干嘔了幾下嗎?”
“這是啥證據?胡思妙想?主人家說:這是那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叼來的東西了,法醫那邊也說這肌肉組織被冷凍過,變得僵硬又粗糙……”
老王語速飛快,像機關槍,卻掩不住聲音里的疲憊。
顧冰平靜地搖搖頭,目光像一把薄刃,切開所有雜音。
“當時檢查過那狗的胃或者牙齒縫隙嗎?”
老王喉結動了動,聲音忽然啞了半截:“檢查過,牙齒縫隙里有碎頭發,胃里的一部分證據被消化了。”
他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仿佛這才意識到這句話的重量。
顧冰這次看向老王的眼睛,一字一頓:“長頭發。狗子一定是吃的時候,恰巧吃到臉皮上的長發被噎住,叫個不停,所以主人才會去查看。又薄又小的嘴唇,明顯的女人長相。”
他的語速不快,卻像錘子,一錘一錘敲在老王耳膜上。
老王無奈搖頭,可幅度已經小了很多:“這情況我們也想過,但男生女相的也不少……”
聲音越來越低,像被抽走底氣。
顧冰忽然俯身,從卷宗里又抽出一張顯微鏡下的毛囊切片圖,推到老王面前。
“眉毛修過。檢驗報告不是寫著——‘眉毛邊緣可見人工剃除痕跡’嗎?”
紙上的毛囊像一排被剪過茬的麥穗,斷口整齊,帶著剃刀特有的斜面。
老王這才眼睛一亮,一手握拳一手成掌,“啪”地拍出清脆一聲。
“是哈!你這么一說,好像都能理通了!”
他聲音陡然拔高,像被擰開了音量開關,眼角的皺紋一下全舒展開來,仿佛有人在他心臟里點了一盞燈。
顧冰歪嘴,故意挑釁地笑了笑,眼角彎成月牙:“老王,年紀大了呀”
尾音拖得老長,像一把小鉤子,把老王的火氣“嗖”地勾上來。
老王氣得發笑,故意唉聲嘆氣,聲音卻透著舒坦:“是啊,啥時候我才能退休啊。”
他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底還沾著一圈褐色的咖啡垢,晃晃悠悠去接熱水。
開水“嘩啦啦”沖進杯里,騰起一團白霧,把他的臉蒸得通紅,像剛出鍋的蝦。
顧冰把最后一張現場照片插回檔案袋,牛皮紙袋口“滋啦”一聲封上。
他調笑著,聲音不高,卻剛好能讓老王聽見:“那沒辦法,被延誤到60歲才會退休……”
老王背對著他,肩膀抖了抖,像被戳中了笑穴,又不敢笑出聲,只能把臉埋進蒸汽里,咕噥一句:“臭小子。”
熱水滿了,老王轉身,杯沿的熱氣在他眼前晃成一條柔軟的橋。
他抬頭,看見顧冰正把檔案袋豎起來,在桌上輕輕磕了磕,讓里面的紙張對齊,動作細致得像在整理一摞剛印好的鈔票。
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來,正好切在檔案袋上,給“新村·疑似女性臉皮失蹤案”幾個字鍍了一層毛邊金。
老王忽然覺得,也許退休這事兒,可以再晚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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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棟搖搖欲墜的房屋已經空了一年半載,土墻裂開的縫隙里長出半尺高的狗尾巴草,風一吹,草籽就簌簌地往屋里鉆。門上的鎖早銹成了褐色,像一塊干掉的血痂,可隔著門縫還能聞到一股子糞臭味,熱辣辣地蒸騰出來,和日頭攪在一起,熏得整條村道都泛著酸。
太陽毒辣地曬著大地,柏油路面軟塌塌地冒油,一腳踩下去能帶起一串黑亮的腳印。田里的莊稼歪東倒西,玉米葉子卷成焦黃的針,稻穗低得像犯了錯的孩子。村口那棵歪脖子槐樹下,倒扣著幾個石墩子,常年被屁股磨得發亮,此刻正被一群大媽霸占。
李嬸坐在最中間,碎花襯衫的領口被汗浸出深色的云,她仍不忘往嘴里送瓜子,兩片嘴唇上下翻飛,殼子噼里啪啦落在腳邊,轉眼聚成一座小山。
“哎喲,那王富貴,出去不知道賺了多少,這都還不愿意回來。”
她邊說邊把掌心殘留的鹽粒往褲腿上蹭,眼睛卻亮閃閃的,仿佛已經看見王富貴西裝革履、拎著一皮箱鈔票從城里大巴上走下來。
張嬸把屁股底下的石凳晃得吱呀響,凳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像老鼠叫的動靜。
“他咋會回來?大城市多好啊,那小伙子又長得俊,說不定啊,時機一到,就把那黃臉婆休了重新娶一個千金嘞。”
她說完“千金”倆字,故意拖長了音調,尾音像鉤子,把眾人的耳朵全鉤了過來。
劉嬸正低頭搗鼓手機,老年機的屏幕反射著太陽光,照得她皺紋更深。她兩根拇指在鍵盤上艱難地挪動,像兩只笨拙的蠶。
“這個玩意,又給俺跳到哪里去了嘞。”
她嘟囔著,把手機舉到眼前又拿遠,反復幾次,終于泄氣地嘆了口氣。
旁邊幾個人湊過去看,只見屏幕上一條廣告彈窗——【9塊9搶大牌口紅,主播教你化減齡妝】,鮮艷的玫紅色口紅一閃一閃,映得她們臉上的汗珠都泛出詭異的光。眾人很快又敗下陣來,李嬸無趣地揪起一把車前草,在指間來回折,草汁染綠了指甲縫。
“也不知道那黃臉婆哪里去了,這村就她懂點手機,人還找不著了。”
劉嬸搖搖頭,語氣里竟帶了幾分委屈,“網購都是她教我的嘞,還說啥時候也教我化妝……”
張嬸一聽“化妝”倆字,像被針扎了似的,聲音陡然拔高:“你聽那黃臉婆瞎說!涂得白得跟鬼一樣,還騙老娘說好看。俺看她就像想喊老娘買化妝品,然后交給她讓她幫老娘用吧!”
她越說越氣,手掌在空氣里劈啪亂舞,仿佛要把看不見的化妝品推銷員拍死。說到最后自己先笑出聲,捂著肚子靠在李嬸肩上,“老娘上次找牛開花去趕集,就看她拿著竹條把她女兒攆得上躥下跳的,哭爹喊娘嘞!”
李嬸也笑,眼角的褶子擠成一團,指著張嬸的鼻尖:“牛開花丈夫也是個好笑的主,給他幾個女兒取名叫什么要娣,盼娣、期娣,最后那小兒子取叫什么福氣嘞!給他兒子哄得跟大爺一樣。”
她說完癟了癟嘴,用兩根手指捏起嗓子學牛開花的腔調:“俺家男人說啦,名字里帶‘娣’就能招弟,結果一口氣招了三個賠錢貨!”
石墩子周圍頓時炸開鍋。王嬸插著腰,嗓門最大:“我聽說牛開花坐月子都沒人管,自己下床洗尿布,那肚子上的皮墜到膝蓋,風一吹都能當簾子使!”
趙嬸不甘示弱,往前湊半步,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你們知道嗎?我娘家侄女在鎮上衛生院當護士,說牛開花生最后那個福氣時,差點把命搭上,子宮都摘了!嘖嘖,要兒子不要命的主兒。”
劉嬸終于放棄手機,抬起頭,渾濁的眼珠轉了兩圈:“那王富貴要是真甩了她,她不得哭死去?上回她還在小賣部門口顯擺,說她男人在廣州給她買了金項鏈,24K的!結果我偷偷摸了一把,掉色,脖子都染綠了一圈!”
李嬸笑著拍了下大腿,發出“啪”的一聲,繼續接著:“那王富貴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跟那黃臉婆剛開始還對付著,兩人也一起經常在一塊溜達,后面王富貴一外出打工,黃臉婆就經常被打。”
張嬸急忙湊過來,壓低聲音:“事情還鬧得不小嘞,聽說那黃臉婆報警了,警察從衣柜里找到的她,帶著她去醫院縫了好幾針嘞!”
劉嬸搖搖頭,將手機揣包里:“也不知道那黃臉婆到底做了個啥,經常被王富貴打……”
張嬸惡趣味的突然湊近,低聲說:“說不定是給那分局里的官當小姐了,不然警察當時為毛要接她的電話還去找她?”
眾人心里都知道,村里的局子,形同虛設。
李嬸聳聳肩,聲音也夾得尖銳:“那種嬌滴滴的白鬼,男人怕是喜歡得很喲~”
眾人哄笑,瓜子殼被踩得粉碎,混進塵土里。不知誰家的黑狗路過,嗅了嗅地上的碎殼,嫌棄地打了個噴嚏,夾著尾巴跑了。
話題像滾油鍋里的豆子,噼里啪啦越蹦越高。張嬸突然一拍大腿:“對了!牛開花家后院那口破缸,你們記得不?前陣子我路過,看見缸沿上有血!黑紅黑紅的,還招了蒼蠅!”
李嬸“嘶”地倒吸一口涼氣:“該不會……王富貴在外頭有人了,回來把黃臉婆……”
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手指在脖子上一劃,眾人瞬間安靜,只剩蟬鳴撕心裂肺地叫著。
遠處,那棟空屋的破門板被風撞得“咣當”一聲,像回應她們的猜測。臭味更濃了,混著熱浪,熏得人眼眶發酸。
劉嬸的手機突然響了,老年機刺耳的鈴聲嚇得眾人一哆嗦。她手忙腳亂地接起來,喂了兩聲,對面卻只有沙沙的電流聲。掛斷后,她盯著漆黑的屏幕,喃喃道:“奇怪,顯示的是牛開花的號碼……”
空氣瞬間凝固。石墩子上的大媽們互相看了看,笑聲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股涼氣。不知是誰先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哎呀,我家灶上還燉著湯呢!”
一個接一個,她們散了,腳步比來時快了許多,仿佛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
村口重新安靜下來,只剩滿地瓜子殼,被風卷著,打在那棟空屋的墻上,發出細碎的、指甲撓門般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