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以西,疏勒以北,廣袤的戈壁與連綿的矮丘交錯延伸,直至天際。這里并非安西軍主力常駐之地,地勢復雜,水源稀少,成了幾股流竄馬匪的天然巢穴。他們如同戈壁上的毒蝎,時聚時散,劫掠商隊,襲擾小股巡邏隊,甚至膽大包天地洗劫過靠近邊境的村落,手段殘忍,行蹤詭秘,讓安西軍頗為頭疼。
衛昭率領三千陷陣營,如同一股黑色的鐵流,在向導的引領下,深入這片荒蕪之地。烈日炙烤著大地,熱浪蒸騰,扭曲了遠處的景物。馬蹄踏過干燥的砂礫,發出沉悶的聲響,卷起的煙塵在隊伍后方拉出一條長長的黃色巨龍。
“少帥,前方三十里,便是‘黑風坳’。”斥候統領趙破奴策馬回報,他身形精瘦,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據俘虜交代,那里是‘沙狼’匪幫最大的一個窩點,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匪首‘獨眼沙狼’心狠手辣,手下有百十號亡命之徒。”
衛昭勒住照夜玉獅子,舉起馬鞭,示意全軍停止前進。他取出水囊,灌了一口,目光掃過眼前起伏的丘陵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坳口輪廓。這是他第一次獨立指揮作戰,雖然對手只是馬匪,但父親“刀要見血”的囑托言猶在耳,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地圖。”衛昭沉聲道。
親衛立刻展開羊皮地圖。衛昭、副將張雄、蘇烈、趙破奴以及一身紅甲、也湊上來看的裴紅藥圍攏過來。
“黑風坳三面環丘,只有一條狹窄的入口,形如口袋。”趙破奴指著地圖,“匪徒在坳口兩側高地設有瞭望哨,入口處可能布有陷阱。坳內地形復雜,有天然洞穴可供藏匿。”
“強攻傷亡太大,且易被其利用地形周旋。”張雄皺眉道,他經驗豐富,深知這種地形的難纏。
蘇烈摩挲著下巴的胡茬,眼中兇光閃爍:“要不,放火燒山?逼他們出來!”
“不行!”裴紅藥立刻反對,“這戈壁植被稀少,燒不起來多少。而且萬一風向不對,燒到我們自己怎么辦?再說了,里面可能還有被擄掠的百姓呢!”
衛昭沒有立刻表態,他仔細看著地圖,手指在坳口兩側的高地上點了點:“趙破奴,兩側高地,可有小路能繞上去?”
趙破奴眼睛一亮:“回少帥!有!西側高地后方,有一條極為隱蔽的獸道,極為陡峭,但身手矯健者可以攀爬上去!東側則相對平緩些,但匪徒在東側哨卡布置的人手更多。”
衛昭眼中精光一閃,心中已有定計:“蘇烈!”
“末將在!”
“你率五百精銳步卒,多備強弓勁弩,正面佯攻坳口!聲勢要大,但不必急于突入,以弓弩壓制為主,吸引匪徒注意!記住,你的任務是釘死他們,讓他們以為我軍主力在此!”
“諾!”蘇烈抱拳領命,眼中戰意熊熊。
“張雄!”
“末將在!”
“你率一千騎兵,繞至東側高地之下!待西側得手,信號發出,立刻從東側強攻高地!務必以最快速度拔掉東側哨卡,控制高地!”
“末將領命!”張雄沉聲應道。
“趙破奴!”
“屬下在!”
“你挑選五十名最精銳、最擅長攀爬的斥候,隨我親自行動!我們從西側獸道攀上高地,突襲西側哨卡!得手后,以響箭為號!”
“少帥,您親自去?”張雄和蘇烈同時一驚,面露憂色,“太危險了!讓末將去吧!”
衛昭擺擺手,眼神堅定:“無妨!西側陡峭,需身手敏捷之人,我親自帶隊,把握更大!況且,‘冬雪’久未飲血,也該讓它活動活動筋骨了!”他拍了拍腰間的寶刀。
裴紅藥在一旁急道:“衛木頭!我也要去!”
衛昭看了她一眼,這次沒有直接拒絕,而是道:“你隨張將軍行動,在東側待命。記住,沒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動!”語氣不容置疑。
裴紅藥張了張嘴,看到衛昭嚴肅的眼神,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氣鼓鼓地應了聲:“哦!”
“其余各部,由李校尉統領,原地待命,隨時準備接應!”衛昭最后下令。
“諾!”眾將齊聲應命。
夜幕降臨,戈壁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衛昭與趙破奴挑選的五十名精銳斥候,如同暗夜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行至西側高地之下。仰頭望去,陡峭的巖壁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幾乎與地面垂直。
“上!”衛昭低喝一聲,率先抓住一塊凸起的巖石,猿猴般向上攀去。他身法輕盈,動作迅捷,顯然輕功造詣不俗。趙破奴等人緊隨其后,五十余人如同壁虎般貼在巖壁上,艱難而堅定地向上移動。碎石不時滾落,發出細微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讓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足足攀爬了近一個時辰,眾人終于抵達高地頂端。衛昭伏在冰冷的巖石后,悄悄探出頭。只見不遠處,幾堆篝火在寒風中搖曳,七八個匪徒正圍坐在火堆旁,抱著兵器打盹,只有一個抱著酒囊的家伙在放哨,也是哈欠連天。顯然,他們根本沒料到會有人能從這“天塹”爬上來。
衛昭眼中寒光一閃,對趙破奴做了個手勢。趙破奴會意,帶著幾名斥候如同貍貓般潛行過去。
“噗!噗!”幾聲輕微的悶響,那是利刃割斷喉嚨的聲音。放哨的和幾個打盹的匪徒連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趙破奴迅速解決了外圍的哨兵。
衛昭則帶著剩下的人,直撲篝火旁剩下的幾個匪徒!
“什么人?!”一個匪徒被驚醒,剛喊出聲,一道雪亮的刀光已如匹練般斬落!
“冬雪”出鞘!
冰冷的刀鋒在篝火的映照下劃出一道凄美的弧線,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掠過那匪徒的脖頸!鮮血噴濺而出,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妖異。衛昭身形不停,刀隨身走,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匪徒間穿梭,刀光每一次閃爍,都帶起一蓬血雨!他的刀法簡潔、凌厲、高效,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每一刀都直取要害,正是軍中實戰搏殺的精髓!
剩余的匪徒這才反應過來,驚恐地抓起兵器反抗。但面對衛昭這等高手和精銳斥候的突襲,他們的抵抗如同螳臂當車。短短幾個呼吸間,西側高地上的匪徒已被清理一空!
“放信號!”衛昭收刀入鞘,沉聲道。刀身上沾染的鮮血,在月光下緩緩滴落。
“咻——啪!”一支響箭帶著尖銳的呼嘯,在夜空中炸開一朵醒目的紅色火花!
信號發出!
幾乎在信號炸響的同時,坳口方向,蘇烈率領的五百步卒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弓弩齊發,箭矢如雨點般射向坳口,將試圖沖出的匪徒死死壓制住!
東側高地之下,早已蓄勢待發的張雄看到信號,眼中兇光畢露,怒吼一聲:“陷陣營!隨我殺!”
“殺!”一千騎兵如同決堤的洪流,怒吼著沖向東側高地!馬蹄聲如雷,震得大地顫抖!
東側高地上的匪徒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打懵了。他們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坳口的佯攻吸引,根本沒想到側翼會遭到如此猛烈的沖擊!倉促組織的抵抗在陷陣營精銳騎兵的沖擊下,如同紙糊般脆弱,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
“少帥得手了!沖啊!”張雄一馬當先,手中長槊橫掃,將一名匪徒挑飛出去!
東西兩側高地迅速被陷陣營控制!居高臨下,坳口內的匪徒頓時成了甕中之鱉!
衛昭站在西側高地,俯瞰著下方混亂的坳口。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匪徒們驚慌失措,如同沒頭蒼蠅般亂竄。他深吸一口氣,運足內力,聲音如同滾滾雷霆,響徹整個黑風坳:
“陷陣營在此!爾等匪類,插翅難逃!放下兵器,跪地投降者,免死!負隅頑抗者,格殺勿論!”
這聲音蘊含著強大的內力,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凜冽的殺氣,如同重錘般敲打在每一個匪徒的心頭!
“是少帥!是衛少帥!”
“完了……完了……”
“投降!我投降!”
匪徒的士氣瞬間崩潰。面對東西兩側高地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和下方如狼似虎的陷陣營騎兵,抵抗已經毫無意義。叮叮當當的兵器落地聲此起彼伏,大部分匪徒選擇了跪地投降。只有少數死硬分子試圖突圍,瞬間被亂箭射成了刺猬。
戰斗結束得比預想中還要快。當衛昭帶著人馬從高地下來,進入坳口時,張雄和蘇烈已經控制了局面。匪首“獨眼沙狼”試圖從一條密道逃跑,被趙破奴帶人堵個正著,一番激戰后,被生擒活捉。
坳內一片狼藉,除了匪徒的尸首和俘虜,果然還發現了數十名被擄掠來的百姓,有漢人,也有胡人,此刻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看向陷陣營將士的目光充滿了恐懼和感激。
“少帥!匪首帶到!”張雄和蘇烈押著一個滿臉橫肉、瞎了一只眼的彪形大漢過來,正是“獨眼沙狼”。他此刻狼狽不堪,但獨眼中仍閃爍著兇光,惡狠狠地瞪著衛昭。
衛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手按在“冬雪”刀柄上,冰冷的觸感讓他心中的殺意稍稍平復。他想起那些被洗劫的村落,那些無辜死難的百姓。
“押下去,嚴加看管!連同其他俘虜,一并押回龜茲,按律處置!”衛昭冷聲道,“張雄,蘇烈,清點戰果,救治傷員,安撫被擄百姓!”
“諾!”
裴紅藥也跑了過來,她身上沾了些塵土,小臉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看著衛昭的眼神亮晶晶的:“衛木頭!你真厲害!這么快就把這些壞蛋收拾了!剛才你在上面喊話,可威風了!你的刀法也帥呆了!”她興奮地比劃著。
衛昭看著她雀躍的樣子,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臉上露出了暢快的笑容。首戰告捷,而且是干凈利落的完勝!這柄“冬雪”,終于飲到了敵人的鮮血!陷陣營,也打響了第一炮!他胸中激蕩著前所未有的自豪與激動。
“打掃戰場,就地休整!明日一早,押解俘虜和百姓,班師回城!”衛昭意氣風發地下令。
“諾!”將士們齊聲應和,勝利的喜悅彌漫在空氣中。
然而,這份純粹的喜悅并未持續太久。
就在陷陣營將士們忙著清點戰利品、救治傷員、給被擄百姓分發食物飲水時,趙破奴神色凝重地快步走到衛昭身邊,壓低聲音道:“少帥,有情況!”
衛昭臉上的笑容微斂:“講。”
“屬下在審訊幾個小頭目時,得到一個消息。”趙破奴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據他們交代,‘獨眼沙狼’最近似乎和一個叫‘黑鷲’的勢力有過接觸。這個‘黑鷲’不是普通馬匪,據說盤踞在更西邊的‘死亡海’邊緣,行蹤詭秘,實力強悍,而且……似乎與西突厥的一些殘部有勾結!”
“黑鷲?西突厥殘部?”衛昭眉頭一皺。西突厥雖已被大周擊潰多年,但仍有零星部落散落在西域以西的廣袤區域,伺機作亂。如果這股叫“黑鷲”的勢力真與西突厥有染,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他們劫掠商隊村落,可能不僅僅是為了財物,更有可能是試探安西軍的虛實,甚至是為更大的動作做準備!
“消息可靠嗎?”衛昭沉聲問。
“幾個俘虜分開審的,說法基本一致。而且……”趙破奴頓了頓,“他們說,‘黑鷲’似乎在暗中招兵買馬,囤積物資,目標……很可能是我們安西四鎮中,防御相對薄弱的疏勒鎮!”
疏勒鎮!安西四鎮最西端,也是直面西方威脅的門戶!
衛昭的心猛地一沉。剛剛剿滅一股馬匪的喜悅瞬間被一股更深的憂慮取代。如果趙破奴的情報屬實,那這“黑鷲”就不是疥癬之疾,而是心腹之患!其威脅遠超“獨眼沙狼”之流!
“立刻加派人手,嚴加審訊‘獨眼沙狼’!務必撬開他的嘴,弄清楚‘黑鷲’的底細、巢穴位置以及他們可能的計劃!”衛昭當機立斷,眼神變得銳利,“同時,派人火速返回龜茲,將此情報稟報父王和裴先生!請他們定奪!”
“諾!”趙破奴領命而去。
衛昭站在原地,目光投向西方那片更加荒涼、被稱為“死亡海”的廣袤戈壁深處。夕陽的余暉將天邊染成一片血紅,仿佛預示著不祥。
“黑鷲……”衛昭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冬雪”刀柄。刀鞘冰冷,卻無法冷卻他心中升騰的警惕與戰意。
本以為只是一次剿匪練兵,沒想到卻牽扯出更深、更危險的敵人。安西的平靜水面之下,暗流洶涌的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裴紅藥也聽到了只言片語,湊過來擔憂地問:“衛木頭,怎么了?那個‘黑鷲’很厲害嗎?”
衛昭沒有回頭,只是望著西方的血色天際,聲音低沉而堅定:“不管它是什么鷲,敢覬覦我安西之地,我衛昭定要讓它有來無回!”
他轉身,對著正在忙碌的將士們,聲音陡然拔高:“陷陣營!加快速度!明日卯時,準時拔營!我們——回家!”
“諾!”將士們齊聲應道,但氣氛已不復之前的輕松,多了一絲凝重。
黑色的洪流再次涌動,方向是龜茲。滾滾煙塵中,衛昭一馬當先,但此刻他的心中,已不再是單純的凱旋喜悅,而是充滿了對西方未知威脅的警惕與思索。
首戰雖勝,但真正的挑戰,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