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聲音冷靜又疏離，帶著大城市職業經理人特有的公式化禮貌。

“哪位？”

周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趕緊換上一副他自己都覺得油膩的笑臉，盡管對方根本看不見。

“李總監，是我啊，小周，周小滿。之前在星輝傳媒，給您遞過方案的那個?！?

“哦，想起來了?！睂Ψ降恼Z氣沒什么波瀾，“你不是回老家種地去了嗎？怎么，城里待不下去了，又想回來？”

話里藏著針，周小滿卻不在意。他要的就是這個記憶點。

“李總監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這哪是種地，我這是在為您的生鮮平臺，挖掘一個能引爆市場的寶藏！”

他故意把話說得很大，近乎吹牛。

陸雨晴和張大柱在一旁聽得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大氣不敢出。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一聲輕笑，帶著點不信和嘲弄。

“小周，咱們都是明白人，別跟我來這套虛的。現在賣水果的，誰不吹自己是寶藏？你那蘋果，是金子做的？”

“金子做的太俗?！敝苄M清了清嗓子，把準備好的說辭一股腦拋了出去，“我這蘋果，叫‘云夢山語’，聽聽這名字。它喝的是山泉水，吹的是穿堂風，最重要的是，我們有農科院專家陸雨晴女士親筆簽名的質檢報告，證明它的各項數據全面碾壓市面上的妖艷賤貨。我們賣的不是蘋果，李總監，是故事，是健康，是一種生活態度！”

他一口氣說完，感覺自己像個搞傳銷的。

陸雨晴在一旁，臉頰微微發燙，既覺得他胡說八道，又忍不住覺得……他這番話，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電話那頭的李總監又沉默了。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周小滿甚至能聽到對方敲擊鍵盤的輕微聲響。

“有點意思?！崩羁偙O終于開口，“你把那個質檢報告和你們的產品介紹發我郵箱。另外，寄一箱樣品到公司，我親自嘗嘗?！?

“好嘞！”周小滿的聲音里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掛了電話，他猛地一揮拳頭：“成了！”

張大柱湊上來，一臉緊張：“他咋說？要多少？”

“先看樣品。”周小滿把手機揣回兜里，“這事兒，急不得?！?

接下來的幾天，是漫長又磨人的等待。

那箱承載著全村希望的蘋果寄出去后，仿佛石沉大海。

周小滿每天刷新幾十遍手機，卻沒有任何新消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從最初的期待，漸漸變回了懷疑。

王老六的怪話又開始在村里流傳。

“我就說吧，城里人精得跟猴兒一樣，哪那么好騙？白瞎了那么好的果子，還搭進去不少包裝錢?！?

就連張大柱都開始坐不住了，天天跑來問：“小滿，要不……咱還是拉到鎮上賣點吧？再放下去，就不新鮮了?！?

周小滿嘴上說著“別急，就這兩天”，心里其實也快扛不住了。

只有陸雨晴，偶爾會遞給他一份新的土壤數據分析，或者跟他討論一下防鳥網的架設問題，用這種方式默默地表達著支持。

就在周小滿快要放棄的第五天下午，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李總監。

周小滿幾乎是顫抖著接通了電話。

“小周，”李總監的聲音不再是公式化的客氣，反而帶著一絲驚奇，“你那蘋果……有點東西?！?

周小滿的心臟砰砰狂跳。

“我就說吧，是寶藏！”

“少貧嘴?！崩羁偙O笑了，“我們市場部和品控部都嘗了，評價很高。口感清冽，甜而不膩，有股獨特的果香。最關鍵的是，你們的品牌故事和品質報告做得非常到位，完全符合我們高端用戶的定位。這樣，第一批，先給我們備五百箱的貨?！?

五百箱！

這個數字像一顆炸雷，在周小滿、陸雨晴和張大柱的耳邊轟然炸響。

張大柱激動得嘴唇直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五……五百？”

“對，五百箱。”周小滿強壓著狂喜，讓自己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穩，“李總監，價格方面……”

“就按你報的那個零售指導價，我們平臺抽點百分之二十。另外，簽獨家供應合同?！崩羁偙O的語氣不容置疑。

這意味著，“云夢山語”將直接跳過所有中間商，以一個令人咋舌的高價，出現在一線城市的線上高端生鮮平臺。

掛斷電話，果園里一片死寂。

下一秒，張大柱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周小滿，激動得又哭又笑。

“成了！小滿！俺不是在做夢吧！咱真的成了！”

陸雨晴站在一旁，眼圈也紅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平日里吊兒郎當的年輕人，第一次覺得，他身上似乎真的有某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整個云夢山村。

起初，沒人相信。

“五百箱？一箱賣一百多？騙鬼呢！”

“就是，咱們的蘋果啥價錢，自個兒心里沒數？”

直到第一筆三十萬的預付款打到村集體賬戶上，整個村子徹底沸騰了。

村民們圍在村委會的公告欄前，看著那串長長的數字，眼睛都直了。過去，他們一整年的收成，也賣不到這個數的一半。

懷疑和觀望，瞬間變成了狂熱和信服。

原本冷清的果園，一夜之間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不用周小滿招呼，家家戶戶都派人來幫忙。摘果的，挑揀的，擦拭的，包裝的，分工明確，井然有序。

那些曾經在背后說周小滿閑話的大嬸，現在看見他，笑得比誰都燦爛，手里還總塞著熱乎乎的煮雞蛋。

“小滿啊，快吃，補補腦子！咱全村都指望你呢！”

孩子們把他當成了偶像，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奶聲奶氣地喊著“蘋果大王”。

周小滿走在村里，享受著前所未有的簇擁和尊敬。他知道，這不是因為他周小滿有多大本事，而是因為他切切實實地，給大伙兒帶來了真金白銀。

王老六成了村里最沉默的人。

他眼看著果園里人來人往，熱火朝天；眼看著村民們臉上洋溢著他從未見過的笑容；眼看著一箱箱印著“云夢山語”的漂亮紙箱被裝上嶄新的貨車，運往他一輩子都沒去過的大城市。

他蹲在自家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czeniu了他的臉，也繚亂了他的心。

他想不通，自己擺弄了一輩子果樹，靠天吃飯，辛辛苦苦，到頭來，竟然比不過一個毛頭小子搞出來的幾張紙片、一個好聽的名字。

那天，張大柱拎著一瓶酒和一盤花生米，找到了王老六。

“六哥，果園第一批款子下來了，小滿讓財務給大家伙兒都發了獎金。這是你的那份。”他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石桌上。

王老六眼皮都沒抬，悶聲道：“我沒出過力，不要。”

“話不能這么說?！睆埓笾聛?，給他倒了杯酒，“這果園，你操心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小滿和雨晴那孩子，心里都有數?！?

王老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辣得他眼眶發紅。

他抬起頭，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果園，啞著嗓子問：“大柱，你說……是不是我真的老了？跟不上趟了？”

他的時代，真的過去了。悄無聲息，卻又如此的，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