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晨霧尚未散盡,老周佝僂著身子,端著熟悉的青瓷茶盤,步履無聲地走進縣丞后院的書房。
他臉上的褶子堆著一成不變的恭順,仿佛歲月在他身上只留下了衰老,未曾留下半分波瀾。
“大人,您的早茶。”老周的聲音沙啞而謙卑,將茶盞輕輕放在林昭手邊的梨木桌上。
林昭放下手中的卷宗,目光平和地掃過茶盞。
他抬手去接,指尖卻在觸碰到溫熱杯壁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不對勁。
這茶色,比往日略顯渾濁,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油翳。
湊近鼻尖,往日清冽的毛尖香氣里,竟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如同腐爛花蕊散發出的最后芬芳,詭異而令人作嘔。
林昭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還對老周溫和一笑:“辛苦周叔了。”
他端起茶盞,寬大的官袍袖子順勢滑下,巧妙地遮住了他的口鼻。
他仰頭作飲茶狀,那微濁的茶湯卻一滴未入喉,全被他借著袖袍的掩護,無聲無息地吐在了一方早已備好的素色絲帕上。
絲帕瞬間浸濕,被他悄然塞回袖中。
“大人慢用,小人先去前院灑掃。”老周見他“喝”下茶水,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光芒,隨即躬身退下。
林昭將茶盞放回桌上,指尖在桌面輕輕敲擊,眼神卻已冷如寒冰。
入衙理事,一切如常。
林昭批閱公文,聽取各房匯報,神色淡然,仿佛清晨那杯暗藏殺機的茶水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插曲。
然而,他的心神卻始終高度緊繃,等待著某個時刻的到來。
午時剛過,正當書吏們昏昏欲睡之際,只聽“砰”的一聲悶響,眾人驚駭地發現,端坐于主位上的縣丞大人竟毫無征兆地從椅上滑落,面色青紫,雙目緊閉,已然不省人事。
“大人!大人!”王捕頭第一個沖了進來,探了探林昭的鼻息,頓時大驚失色,沖著外面嘶聲力竭地吼道:“快!快去請城里所有的大夫!快!”
整個縣衙瞬間亂成一鍋粥。
而在這片混亂之中,早已“昏死”過去的林昭,正忍受著體內傳來的陣陣絞痛,那毒性雖未入口,但僅僅是接觸口腔黏膜的些許殘留,便已開始發作。
他咬緊牙關,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發動了那項自穿越以來便擁有的神秘能力——心聲監聽。
他的意識如同一張無形的網,瞬間籠罩了整個縣衙后院。
嘈雜的心聲涌入腦海,有小吏的驚慌,有衙役的恐懼,但林昭的目標只有一個。
很快,一道夾雜著竊喜與貪婪的陰暗心聲,在廊柱的陰影下清晰地響起。
是老周!
“嘿嘿,成了!劉師爺果然沒騙我,說這藥見效快,誰也查不出來。只要這姓林的暴斃,劉師爺就給我十兩白花花的銀子,讓我對外就說是得了急癥死的……十兩銀子啊,夠我兒子娶房好媳婦了!一個外鄉來的小官,死了就死了,誰會為你出頭?”
林昭的心沉入谷底。
十兩銀子,一條人命。
何其卑劣,何其諷刺!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切斷了監聽,將所有心神用來對抗體內不斷蔓延的毒素。
王捕頭行動迅猛,不多時便請來了縣城里三位最負盛名的坐堂醫者。
三人輪番上前,望聞問切,皆是眉頭緊鎖,最終得出了一個驚人一致的結論。
“大人此癥,乃是寒毒攻心,侵入臟腑,病勢兇險,非一日可愈,需以溫藥緩緩調理,驅除寒氣。”
“不錯,看這面色,正是寒邪入體的征兆。”
聽著這些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林昭心中冷笑連連。
寒毒?
若真是寒毒,下毒的老周又怎會那般篤定他必死無疑?
這些庸醫,根本看不出癥結所在!
眼看身體的麻痹感越來越強,意識也開始陣陣模糊,林昭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拼盡丹田里最后一絲氣力,發動了第三次能力,將監聽范圍擴大到極致,如同一張撒向深海的漁網,絕望地搜尋著任何一絲生機。
無數混亂的心聲涌來,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沖垮。
就在他即將撐不住的剎那,一道清冷如山澗流泉的女聲,穿透所有嘈雜,精準地流入他的腦海。
“胡鬧!這哪里是寒毒?脈象沉遲細澀,分明是‘斷腸草’的毒性被‘迷心露’中和后的假死之兆。毒素已侵入心脈,若三日之內不用金針刺穴輔以秘藥解開,毒氣攻心,就算救回性命,也必將神志盡失,淪為癡傻。”
林昭渾身一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用盡全身力氣,勉強掀開沉重的眼皮,循著那心聲的來源望去。
只見診病的帳幔之外,人群的邊緣,靜靜地站著一位素衣女子。
她身姿窈窕,眉目清冷如畫,懷中抱著一個古樸的銀針匣,眼神清澈地望著帳內,帶著一絲不忍和惋嘆。
是她!
林昭心中狂喜他張了張干裂的嘴唇,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虛弱至極的音節。
“姑娘……可愿……救我?”
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昏迷”的縣丞大人竟會突然開口,而且是向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求救。
那女子,正是云游至此的蘇青璃。
她本是途經此地,無意中聽聞“新任縣丞為民請命,卻突遭惡疾”,心生好奇,便前來一看,沒想到竟遇上這等兇險的奇毒。
聽到林昭的求救,蘇青璃眸光微動,沒有絲毫猶豫,輕輕頷首,穿過錯愕的人群,走入帳內。
“屏退左右,任何人不得打擾。”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捕頭雖有疑慮,但看著林昭那充滿乞求的眼神,最終還是一咬牙,將所有人都請了出去,自己則親自守在門外。
蘇青璃打開銀針匣,取出數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她為林昭施針排毒,手法精妙絕倫,每一針落下,都精準地刺入對應的穴位。
隨著銀針的捻動,林昭只覺得一股股暖流在經脈中游走,原本凝滯的氣血開始重新流動。
隨后,她又取出一顆散發著異香的丹丸,撬開林昭的牙關,送入他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涼甘醇的藥力,迅速調和著他體內暴戾的毒性。
借著蘇青璃俯身靠近的機會,林昭悄然發動了第二次能力,將監聽的目標精準地鎖定在她一人身上。
這一次,他聽到的心聲不再是冰冷的判斷,而是帶著一絲驚訝與好奇。
“好驚人的陽剛之氣……此人體內似乎蘊藏著一股奇異的力量,與常人截然不同。難怪能強撐到現在。不過……他心念純正,神魂清明,并無半分邪念,倒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
林多心頭一松,看來對方并未察覺到自己監聽心聲的秘密,只是感應到了他穿越而來的靈魂能量。
排毒告一段落,林昭的面色已由青紫轉為蒼白,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蘇青璃收起銀針,低聲問道:“你可知,是何人對你下此毒手?”
林昭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帳外那些焦急等待的“名醫”,輕輕搖頭,聲音依舊虛弱,但思路卻無比清晰:“不是你,也不是那些大夫……是那個為我端茶的雜役。”
蘇青璃秀眉微蹙:“你如何得知?”
“他叫老周,在衙門里負責灑掃。方才我瞥見,他的袖口沾了一圈灶膛里的黑灰。可他從不是燒火的下人。一個不燒火的人,袖口卻沾了最新鮮的灶灰,只可能是在熬制什么東西時不慎蹭到的。”林昭的分析冷靜而精準,“而那杯茶里,就有股不該有的藥味。”
蘇青璃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抹贊賞。
此人不僅身負異能,心思更是縝密如斯。
她不動聲色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她方才用銀針從林昭指尖血中提取的毒素樣本,悄然遞給門外的王捕頭:“將此物拿去化驗,看看是否含有斷腸草的成分。”
藥檢結果很快出來,鐵證如山。
王捕頭勃然大怒,當即將老周拿下。
那老周本就是個膽小怕事之徒,一見物證確鑿,還沒等用刑,便嚇得屁滾尿流,將劉師爺昨夜如何尋他,如何許諾重金,如何交給他毒藥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劉師爺……”林昭躺在床上,眼中寒光一閃。
他隨即命令王捕頭帶人搜查劉師爺早已人去樓空的舊居。
半個時辰后,王捕頭回報,在劉師爺臥房一處墻壁的暗洞里,發現了一堆灰燼和幾片尚未燒盡的信箋殘片。
林昭讓人將殘片拼湊起來,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依稀可辨:“……蘇記鹽商之事已聯絡上巡按大人麾下的幕賓,萬事俱備,待林某暴斃身亡,便可上書翻案,屆時洗錢舊賬一筆勾銷……”
巡按幕賓!蘇記鹽商!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這早已不是簡單的官場傾軋,而是一樁牽扯到地方豪族與朝廷高官的驚天大案!
王捕頭義憤填膺:“大人,證據確鑿,我們立刻上報府衙,請巡撫大人徹查!”
“不。”林昭卻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他將那些信箋殘片小心翼翼地封入一個信囊,沉聲道,“此事牽連甚廣,貿然上報,只會打草驚蛇,甚至可能被對方反咬一口。王捕頭,你即刻放出風聲,就說本官被庸醫所誤,毒勢加重,已經昏迷三日,命在旦夕。”
王捕頭雖然不解,但出于對林昭的信任,還是立刻領命而去。
夜,三更。
月黑風高,縣衙后院一片死寂。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翻過院墻,熟門熟路地潛入林昭的臥房。
黑影手中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躡手躡腳地來到床前,看著床上那個面色蒼白、氣息微弱的人,他正是劉師爺最信任的親信,奉命前來補刀,確保林昭死透,永絕后患。
他高高舉起匕首,對準林昭的心口,猛地刺下!
就在刀尖即將觸及衣衫的剎那,床上那個“昏迷不醒”的人,驟然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睛里,沒有半分病弱之態,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與嘲弄。
“巡按幕賓,姓什么?”林昭的聲音不大,卻如同一道驚雷在黑影耳邊炸響。
黑影做夢也想不到林昭竟然是清醒的,心神劇震之下,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姓蘇——”
話音未落,他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為時已晚。
“砰!”
房門被人一腳踹開,王捕頭帶著數名精銳衙役如猛虎下山般沖了進來,瞬間便將那驚駭欲絕的黑衣人死死按在地上。
林昭緩緩從床上坐起,披上外衣,信步走到院中。
清冷的月光如水銀瀉地,灑在他挺拔的身影上,宛如披了一層銀色的戰甲。
蘇青璃不知何時已俏立于他身后不遠處的廊下,清澈的眼眸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你早就醒了,對嗎?”她輕聲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了然。
林昭轉過身,迎著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感激,有自信,也有一絲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默契。
“我聽得到人心,也看得見你眼里的光。”
話音落下,他抬眼望向遠方。
在縣衙的側門,一匹快馬早已備好,一名精干的信使翻身上馬,帶著林昭親筆所寫的密信,如離弦之箭般沖入沉沉的夜色,朝著數百里外的巡撫衙門疾馳而去。
新的風暴,已在路上。
而此刻,青陽縣的寧靜只是表象。
林昭“病重垂危,三日未醒”的消息,早已如長了翅膀般傳遍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攪動著無數人的心思。
第三日的清晨,一頂官轎在衙役的簇擁下,緩緩停在了縣衙門口。
轎簾掀開,走下來的,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青陽縣令,孫志成。
他面帶憂色,步履匆匆,高聲向門子宣稱,要親來探望自己那位“不幸”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