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青陽縣衙門口已圍了幾個挑擔賣菜的老農。

他們踮腳望著那頂藍呢小轎被衙役前呼后擁著停在階下，轎簾掀開時，孫志成肥碩的身影擠出來，官靴在青石板上踩出悶響。

“林縣丞可還醒著？“他抹了把額頭的細汗，朝門子甩去半吊銅錢。

門子縮著脖子接了，賠笑道：“回大老爺，林縣丞自前日吐了血，便再沒醒過，小的守夜時聽著那喘氣聲兒，跟游絲似的......“

孫志成喉結動了動，腳步卻頓在院門口。

他身后跟著個穿青衫的幕僚，此刻湊上來低語：“老爺，錢德那案子查得太狠，若林縣丞真去了，上峰問責下來，咱們總脫不了干系。

倒不如趁這空當......“

后半句被風卷散，孫志成卻聽懂了。

他咬咬牙，甩開袖子往內院走，靴底碾過幾片未掃凈的銀杏葉，發出細碎的聲響。

林昭躺在東廂房的雕花大床上，錦被只蓋到胸口。

孫志成湊近些，見他面色青灰如涂了層灶灰，睫毛沾著薄汗，連唇色都泛著烏紫。

他試探著伸出肥手去摸林昭的腕脈——脈息細若蚊蠅，幾乎要貼在腕上才能感覺到那一絲跳動。

“這、這如何是好......“孫志成后退半步，撞翻了床頭的藥碗。

青瓷碎片落在地上，混著褐色藥汁濺到他官服上。

他盯著那灘藥漬發怔，忽聽身后幕僚又道：“老爺，您是青陽縣父母官，林縣丞若有個三長兩短，縣務自然該由您主持......“

林昭閉著眼，耳中卻清晰傳來孫志成的心聲。

那聲音像只蒼蠅在腦子里打轉：“若他死了，錢德藏在京南的賬本就能壓下......可前日治水工地上那些百姓，若知道斷了糧的縣丞沒了，怕是要鬧......“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揚，喉間溢出半聲輕咳。

孫志成嚇得一哆嗦，連退三步撞在門框上，官帽都歪到了耳后。

“林、林賢弟？“他顫著聲喚，見床上人沒動靜，才扶著門框直起腰，額頭的汗把官帽里的紅纓都浸透了。

直到孫志成的官轎拐出街角，林昭才在屏風后坐直身子。

蘇青璃從里間出來，手里端著藥碗，指尖還沾著點褐色藥漬：“那碗藥我早換了，是用紫草汁兌的蜂蜜，看著像血，實則甜得很。“

林昭接過藥碗抿了口，果然嘗到蜜香。

他望著窗外漸起的暮色，目光沉了沉：“今夜二更，該有人坐不住了。“

子時三刻，藥房后墻的狗洞鉆出個佝僂身影。

老周縮著脖子，懷里揣著個布包，指尖在腰間摸了半天才摸出鑰匙。

他回頭望了眼巡夜燈籠的光，手忙腳亂去開藥房門，銅鎖“咔嗒“一聲，驚得他差點把布包掉在地上。

“老周頭，大半夜的，這是要往哪藏？“

王捕頭的聲音像塊冰砸下來。

老周手里的布包“啪“地摔在地上，露出幾截茶梗——正是前日林昭喝剩的殘茶。

他撲通跪地，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王捕頭饒命！

是劉師爺的親信許了我二十兩銀子，說只要林縣丞咽氣，就來燒了這茶渣......“

林昭站在屏風后，聽著老周的哭嚎，指尖輕輕叩了叩桌沿。

他啟動心聲監聽，老周渾濁的腦子里正翻涌著：“我只說了半句......他們讓我報'貨已清'，可真正的暗語是'貨未清'，還得再來人......“

“帶下去。“林昭對王捕頭使了個眼色，轉身對蘇青璃道：“麻煩蘇姑娘了。“

蘇青璃點頭，指尖掐了個狐族法訣。

當她的銀針扎進林昭太陽穴時，他只覺渾身血液都冷了幾分，鏡中望去，面色比方才更添三分死灰，連呼吸都輕得像要斷了。

第二日靈堂設在西跨院。

白幡被夜風吹得嘩嘩響，林昭躺在楠木棺材里，蓋著素白的衾被。

他藏在棺材底的暗格里，透過通風口望著梁上懸的長明燈，燈芯“噼啪“爆了個花。

三更梆子剛響，院外傳來瓦片碎裂聲。

林昭屏住呼吸，就見一道黑影從后墻翻進來，腰間短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那黑影熟門熟路避開供桌，掀開棺材蓋的瞬間，林昭猛地睜眼！

“劉師爺派你來的？“他的聲音像淬了冰，驚得黑影踉蹌后退。

短刃當啷落地，刺客的心聲炸響在林昭耳中：“只要毀了尸首，就說暴斃無人證！“

“你倒是說說，劉師爺現在藏在哪兒？“林昭翻身坐起，暗格里的機關“咔“地彈開。

王捕頭帶著衙役從門后涌出，鐵鏈“嘩啦“套住刺客的脖子。

刑房的火把映得刺客額頭的汗發亮。

他咬著牙挨了三記夾棍，終于哭嚎起來：“劉師爺在城外破廟！

他說等'貨未清'的信兒，就要連夜逃去府城，投靠蘇記的蘇掌柜......“

林昭將供詞折好封進蠟丸，遞給王捕頭：“快馬送巡撫衙門，附信說毒殺未遂，幕后通巡按幕賓，請準拘傳蘇記掌柜。“他轉身看向窗外，雪粒子正噼里啪啦打在窗紙上，“剩下的，我親自去。“

破廟在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林昭帶著十名精銳衙役，踩著半尺厚的雪往上爬。

他啟動心聲監聽，山風里混著幾絲模糊的念頭：“等那隊人走近，放箭！“

他頓住腳步，指著左側的灌木叢：“改道從那邊繞。“眾人雖疑惑，卻依言而行。

繞過山包時，果然看見三四個弓手縮在樹后，弓弦拉得滿圓。

廟門“砰“地被踹開時，劉師爺正蹲在供桌前啃冷饅頭。

他抬頭見林昭帶著人沖進來，饅頭“啪“地掉在地上，膝蓋一軟跪了下去：“林大人饒命！

小人就是個傳信的，真正主謀是巡按府的蘇文遠蘇幕賓！

他跟趙千戶做鹽引生意五年了......“

林昭彎腰拾起地上的饅頭，指腹抹過供桌積的灰：“蘇文遠？“

“是是是！“劉師爺磕頭如搗蒜，“他跟趙千戶有舊，每年鹽稅......“

“夠了。“林昭打斷他，將供詞收進袖中，“你們心里的鬼，我聽得夠清楚了。“

廟外風雪更大了。

林昭立在門口，望著被衙役捆成粽子的劉師爺，忽然聽見山腳下傳來隱約的人聲。

那聲音像顆火星，在雪夜里忽明忽暗——是早起的百姓挑著菜擔進城，正議論著縣衙的白幡。

“聽說林縣丞沒了？“

“昨兒還見他在工地上查糧呢......“

林昭摸了摸腰間的官印，指腹蹭過“青陽縣丞“四個字。

他回頭看了眼被押上囚車的劉師爺，嘴角勾出抹淡笑。

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可他知道，等這撥風雪過去，青陽縣的天，該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