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捕頭捧著巡撫手令的木匣出去時，檐角積雪簌簌落進他脖頸里。
林昭站在公堂中央，靴底碾過李崇安摔碎的茶盞殘片，咔嗒一聲——像踩碎了什么陳腐的殼。
“胡先生。“他轉身看向縮在角落的胡賬房，對方正用袖口抹眼角，斑白的鬢發沾著淚漬。
林昭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是方才讓蘇青璃去藥鋪包的安神散：“令郎咳得厲害？
昨日我讓青璃問過，城西濟生堂的川貝最是地道。“
胡賬房的手指剛碰到油紙包便觸電般縮回，指甲蓋泛著青：“大人...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林昭將藥包塞進他掌心，指腹蹭過對方掌紋里的墨漬，“你當差二十年，每年臘月都自掏腰包給牢里的凍囚送熱湯，這些賬——“他叩了叩案上那疊被李崇安撕了半的明賬，“百姓心里都記著。“
胡賬房猛地抬頭，渾濁的眼里泛起水光。
他喉結動了動，指尖掐進掌心，指節泛白——林昭知道，這是他在拼命咬著不讓秘密漏出來。
“先去后堂歇著。“林昭放輕聲音，“等王捕頭封了府庫，咱們再細理舊賬。“
胡賬房攥著藥包踉蹌起身，青布直裰下擺掃過滿地碎瓷。
林昭望著他佝僂的背影，袖中手指輕輕蜷起——該去趟城隍廟了。
出府衙時飄起細雪，林昭裹緊官袍。
王捕頭牽著馬等在照壁下，鐵尺在腰間撞出清響：“大人要查哪處？
糧庫、銀庫都封了，就剩...城隍廟？“
“你倒機靈。“林昭翻身上馬，馬蹄濺起雪泥，“上個月張老丈來擊鼓，說賑災糧撥了三個月，分到手里的米糠摻沙。
我查過戶部批文，數目對得上——“他勒住韁繩，目光掃過街角縮成一團的老乞丐，“可總有些數目，不在明面上。“
城隍廟的青瓦覆著薄雪，檐角銅鈴被風撞得輕響。
廟祝見林昭進來，慌忙跪下行禮，道袍前襟沾著香灰：“大人您這是...？“
“來拜拜。“林昭信步走到香案前，爐中香灰足有寸余厚，新灰壓著舊灰，邊緣參差不齊。
他屈指叩了叩香爐，聲音悶得反常。
“菩薩顯靈。“廟祝的聲音突然拔高，“前日有香客說夢見城隍老爺托夢，說今年要積厚福，所以小的...小的就沒換灰。“
林昭垂眸掃過廟祝發顫的膝蓋——他啟動了今日第一次心聲監聽。
“菩薩肚里不能看...周主簿交代過，香灰三日一換，不可讓人近前...要是被發現，全家都得沉河...“
林昭眸光一凝，轉身對王捕頭道：“搬梯子來。“
“大人？“王捕頭愣了下，隨即扯著嗓子喊隨行衙役，“把東廊那架竹梯抬過來！“
廟祝“撲通“跪到地上，額頭撞在青石板上：“大人使不得！
神像動不得啊！“
“動不得？“林昭踩著梯子爬上神龕，指尖拂過城隍爺泥胎的腹部，“這尊菩薩，可是吃了不少民脂民膏。“他摸出隨身短刀，沿著泥胎接縫一撬——“咔“的輕響里，三層夾板應聲而開。
王捕頭舉著火把湊上來，火光映得夾板里的賬冊泛著冷光：“乖乖...這得有二三十本！“
林昭抽了一本翻開，第一頁便寫著“鹽引折銀五千兩，分巡按使三成，府尹兩成...“他翻得越快，指尖越涼——治水銀被截，賑災糧摻沙，連西北邊軍的軍餉轉運都被抽了水頭。
“去把胡賬房請來。“林昭將賬冊遞給王捕頭，“另外，看好廟祝，別讓他碰著茅房的井。“
胡賬房進后堂時，手里還攥著那個油紙包。
他盯著桌上攤開的真賬，喉結動了動：“大人...這是...“
“你寫的字。“林昭指著賬冊末尾的“胡守仁“三個字，“每個月十五，你都要在西市茶棚給周主簿送暗賬，對吧？“
胡賬房的膝蓋一彎，幾乎要跪下去，被林昭伸手托住：“令郎的咳疾，我讓青璃去看過了。“他從袖中摸出張藥方，“肺癆拖不得，濟生堂的老大夫說，連服三個月川貝枇杷膏，能去九成病根。“
胡賬房的眼淚啪嗒砸在藥方上，暈開一片墨漬：“大人...我不是不想說，周主簿說...說我若招了，我家那小崽子...就要被沉進護城河里...“
林昭垂眸掃過胡賬房發青的指甲——這是常年握筆又不敢用力的痕跡。
他拍了拍對方手背：“今日起，府衙門口的鼓，你敲得比誰都響。“他提高聲音，“王捕頭！“
“在！“王捕頭撞開后堂門，鐵尺往地上一杵，“卑職在！“
“即刻行文各坊里正，“林昭盯著胡賬房泛紅的眼尾，“就說胡守仁胡先生協助查案，功過相抵。
其子醫藥費用，由府庫支銀。“
胡賬房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顫抖。
他抽噎著抬起頭，眼里的渾濁褪得干干凈凈：“大人要問什么，我全招。
明賬報上，暗賬分利，虛賬騙民...這三本賬，從知府到里正，層層都有抽成...“
夜漏過三，府衙后堂還亮著燈。
林昭伏案寫奏疏，筆尖在“貪墨十七人“處頓了頓——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他啟動第二次心聲監聽，聽見墻根下有人嘀咕：“李府尹倒了，蘇先生說...改燒糧倉，制造民亂，嫁禍林某！“
林昭擱下筆，指節敲了敲桌沿。
王捕頭從陰影里閃出來，鐵尺在掌心轉了個花：“大人？“
“帶十個弟兄，暗控東西南北四座官倉。“林昭將奏疏塞進封套，“若有扛著油簍的，不管是誰，先捆了再說。“
三日后，巡撫回文隨八百里加急快馬送來。
林昭捏著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對王捕頭道：“開東倉。“
東倉外的雪地上排著蜿蜒的長隊，裹著破棉襖的老人、抱著孩子的婦人、赤著腳的孩童，都在呵著手往倉門方向張望。
張老丈擠到最前頭，眼眶通紅：“林大人，真能放糧？“
“能。“林昭抽出腰間鐵尺，對準倉鎖一砸。“咔“的脆響里，銹跡斑斑的鎖頭落在雪地上。
他掀開倉板，金燦燦的稻谷傾瀉而出，在雪地上堆成小山。
“活菩薩啊！“張老丈“撲通“跪下去，額頭碰得雪塊四濺。
孩童們尖叫著撲向谷堆，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捧著一把野花跑過來，仰著沾了泥的臉：“大哥哥，給你！“
林昭蹲下身，接過那束野菊，別在衣襟上。
他啟動第三次心聲監聽——
“這官，是真為我們活的。“
“我家娃子能喝上熱粥了。“
“前年陳知府放糧，米里摻了半沙，這谷粒...顆顆飽滿。“
他喉間發緊，那束野花的清香混著米香鉆進鼻腔，忽然想起邊軍帳篷里，戰友用草莖編的螞蚱。
那時他們啃著摻沙的硬餅，說“等打完這仗，要讓百姓吃上白米飯“。
“大人。“蘇青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溫涼的藥香，“你聽了一天心聲，累嗎？“
林昭搖頭，望著雪地里領糧的人群：“聽得越多，越清楚該做什么。“他摸了摸衣襟上的野花，“賬本藏在菩薩肚里，可民心...“他轉頭看向城隍廟方向，“在我心里。“
話音未落，王捕頭的腳步聲急得像擂鼓：“大人！
西倉發現地道，直通城外，疑是貪官逃路！“
林昭的手指在野花莖上輕輕一掐，目光冷得像刀：“菩薩保不了他們...“他將奏疏遞給蘇青璃，“去把胡先生請來，咱們得給這地道...添把鎖。“
王捕頭抹了把臉上的雪，鐵尺在掌心攥得發燙：“卑職這就帶人封了出口！“
林昭望著他跑遠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眼衣襟上的野花。
雪還在下，卻融不化他眼底的光——這光，該照進那些見不得人的地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