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府衙正堂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林昭著正八品官服立在門檻處,金線繡的鷦鷯補子隨著呼吸輕顫,晨霧裹著寒氣從他背后涌進來,在青磚地上漫成一片淡白。
“林縣丞好大的膽子,竟敢挾民勢逼官?“主位上的李崇安把茶盞往案幾上一磕,青瓷與檀木相撞的脆響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亂飛。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林昭腰間的銀魚符,指節捏得泛白——這縣丞來的不是時候,巡按大人昨日剛遞了密信說“莫要節外生枝“。
林昭垂眸看了眼自己交疊在腰間的雙手,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
他記得昨夜在驛館里,蘇青璃用銀針挑開他后頸被刺客劃傷的血痂時說的話:“今日你站的不是公堂,是刀尖。“此刻他的靴底正踩著半片碎冰,涼得刺骨,卻讓神智愈發清醒。
“下官述職,非告狀。“林昭拱了拱手,官帽上的帽正隨著動作輕晃。
他悄悄啟用心聲監聽,李崇安的念頭像悶雷般炸進耳朵:“只要他不開口提巡按,我便以'越權'罪名壓他......若提了,就當場拿下。“
很好,這老匹夫還在拿捏“程序“。
林昭袖中攥著的《東河疏浚預算》被掌心的汗浸得發皺,他忽然抬眼直視李崇安:“本縣治水需銀三千兩,特來請撥。“
“你倒會避重就輕!“李崇安猛地拍案,案上的驚堂木“咚“地跳起三寸高。
他盯著林昭從容的眉眼,心里卻發虛——這縣丞昨日在驛館拒捕時,百姓舉著火把圍了半條街,若真鬧起來,巡按那邊的交代......
“水患若起,百姓暴亂,恐比私鹽更亂。“林昭從袖中抽出一疊賬冊,封皮上“府庫收支“四個字被他指尖按出凹痕,“下官查過府庫賬目——去年治水銀六千兩,實撥僅兩千,余四千去向不明。“
堂下站著的胡賬房突然打了個寒顫。
他縮在書吏堆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四千兩每月十五都會變成藥鋪的包票,兒子咳血的帕子還在床頭壓著,可昨夜林縣丞在驛館說“記得每一個字“時,他分明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更漏。
“胡先生,昨夜你夢見賬本起火,驚醒三次,可有此事?“林昭的聲音突然像鋼針般扎進胡賬房耳中。
胡賬房的膝蓋“咔“地磕在青磚上。
他抬頭時眼眶通紅,嘴角直抽:“縣、縣丞大人......“
“你胡說什么!“李崇安霍然站起,官服上的云紋補子被帶得亂顫。
他盯著林昭似笑非笑的眼,后頸冒起冷汗——昨夜他確實燒了副賬,火星子濺在書房地毯上,至今還留著焦痕。
林昭第三次啟用心聲監聽,李崇安的念頭如熱鍋上的螞蟻:“這廝怎知我昨夜燒了副賬?
莫非有內鬼?!“他伸手拍了拍身側的木箱,王捕頭立刻上前掀開箱蓋。
“這是從城隍廟神像腹中取出的真賬副本。“林昭抽出一頁泛著淡淡黃光的紙,對著窗外的天光一照,墨跡漸漸顯影,“府臺大人,您去年'孝敬'巡按的八千兩白銀,可就記在這頁'修橋'名下。“
李崇安的喉結上下滾動,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茶盞砸向林昭,青瓷碎片擦著林昭耳畔飛過,在墻上撞出蛛網般的裂紋:“偽造!
定是偽造!“
“這是巡按府長隨與蘇記掌柜密會的畫影圖形。“林昭又展開一張宣紙,上頭用墨線勾著兩個交頭接耳的身影,“由城中畫師據目擊者所繪......您說,是現在對質,還是等巡撫大人親來?“
外頭突然傳來喧嘩聲。
王捕頭掀簾而入,腰間的鐵尺撞在門框上發出清響:“大人,巡撫衙門急令到!“他雙手捧著朱漆木匣,匣上的封泥還帶著新蓋的官印,“命府尹即刻停職,配合調查私鹽案!“
李崇安踉蹌著扶住椅背,官帽上的紅纓穗子垂下來遮住半張臉。
他望著林昭身后的晨光,突然想起三年前剛任知府時,也曾在這堂前立誓“清如水,明如鏡“。
可巡按的帖子、富商的銀票、小妾的哭鬧......他閉了閉眼,癱坐在椅子里,連官服被椅角勾住都渾然不覺。
林昭沒看李崇安。
他走到胡賬房跟前,蹲下身與他平視。
胡賬房的手還在抖,像片風中的枯葉。
林昭從懷里摸出個錦袋,輕輕放在他掌心:“你兒的藥錢,我來付。“他指腹蹭過胡賬房掌心里的老繭——那是常年握筆留下的,“從今往后,賬只記一本。“
“吱呀——“穿堂風卷著雪粒子撲進來,林昭的官袍獵獵作響。
蘇青璃立在門側,望著他挺直的脊梁,嘴角勾起抹淡笑。
她袖中銀簪微微發燙,那是狐族秘術在共鳴,像在說:“他聽的是心聲......可百姓聽的,是你的聲音。“
王捕頭捧著巡撫手令的木匣站在廊下,雪粒子落滿肩頭。
他望著堂內那個正在整理賬冊的身影,忽然想起昨夜林昭在驛館說的話:“明日辰時,該登堂了。“如今看來,這堂登的不只是述職,是要把這腐了的公門,重新支棱起來。
“王捕頭。“林昭的聲音從堂內傳來,“去把府庫封了。
鑰匙......“他頓了頓,看向癱在椅中的李崇安,“自然要交給能擔事的人。“
王捕頭應了聲,腰間鐵尺撞出清脆的響。
他踩著積雪往庫房走,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咯吱“聲——這聲音,倒像是舊秩序碎裂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