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眼之后,蕭夜的腳步第一次有了遲疑。
胸口的龍心晶核像一枚冰冷的月亮,鎮壓了骨火,卻也帶走了齊愿留給他的最后一縷體溫。他沿著暮土的海岸線走了整整七天,潮水一次次涌上礁石,又一次次退去,像在替他抹去那些無法被時間沖淡的腳印。
第八天清晨,霧從海面升起,灰白的霧氣里浮動著暗紅的火星。那并非日出,而是遠處螃蟹島裂隙噴發的熔火。
蕭夜站在礁石上,斗篷被風掀起,像一面殘破的旗。他聽見風里傳來細碎的、甲殼碰撞的聲音——那是暮土最深處、螃蟹島裂隙的召喚。
傳言中,裂隙之下潛伏著“蟹王”——一只由無數暗蟹融合而成的巨物,外殼映出闖入者最痛的回憶。
蕭夜原本可以繞行,卻在霧里看見一道模糊的白影:齊愿的輪廓,像被水汽暈開的墨,一閃而逝。
于是,他抬步向霧中走去。
螃蟹島在暮土最南端,退潮時與大陸相連,漲潮時則成為孤島。
蕭夜抵達時,潮水尚未完全退去,黑褐色的礁石裸露在外,像一具具被剝去皮肉的骨架。
他脫下靴子,赤腳涉水。冰冷的海水沒過腳踝,像無數細小的針。
每走一步,骨火癥便在他胸腔深處發出低沉的回響——那是對疼痛的記憶,而非疼痛本身。齊愿走后,疼痛似乎學會了沉默,卻更加頑固地占據他。
礁石盡頭,裂隙像一道被巨斧劈開的傷口,深不見底。邊緣的巖石被熔火烤得赤紅,偶爾有蟹群從裂縫爬出,甲殼上燃燒著幽藍的磷火。
蕭夜在裂隙邊緣跪下,手指撫過巖石的紋路。那些紋路像一道道干涸的淚痕,又像齊愿消散時留下的光軌。
他低聲喚她的名字,聲音被風撕碎,散進裂隙深處。
回應他的,是一聲低沉的、甲殼摩擦的咆哮。
蟹王出現時,天地像被一只巨手對折。
它由成千上萬只暗蟹組成,每只蟹的外殼都映著蕭夜最不愿回想的畫面:
月光花海里齊愿的背影;
暴風眼祭壇上她消散的光塵;
龍骨橋下他獨自醒來的空茫。
蟹王的外殼是一面活的鏡子,映出他的痛,又把這些痛放大千萬倍,再還給他。
蕭夜幾乎無法呼吸。
他跪倒在裂隙邊緣,胸口晶核發出尖銳的嗡鳴,像是要替他抵擋那些撲面而來的回憶。
蟹王揚起巨鉗,向他砸下。
那一瞬,蕭夜聽見了齊愿的聲音......
“活下去。”
他猛然抬頭,眼底燃起決絕的光。
晶核迸射出冰藍色的光刃,硬生生擋住巨鉗。甲殼碎裂的聲音在裂隙中回蕩,像無數玻璃同時炸裂。
蟹王發出憤怒的嘶鳴,鉗子橫掃,蕭夜被掀飛,墜入裂隙。
裂隙深處并非完全的黑暗。
巖壁上生著幽綠的熒光苔,像無數沉睡的星。
蕭夜墜落時,晶核自動展開光翼,減緩了沖力。他落在一片潮濕的沙灘上,腳下是細碎的貝殼與龍骨碎片。
更深處傳來潮汐聲,卻不是水,而是甲殼摩擦的浪潮。
蟹王的子嗣——成千上萬的小暗蟹——從四面八方涌來,甲殼上閃爍著同一句話:
“別回頭。”
那是齊愿留給他的最后一行血字。
蕭夜握緊那片焦白的花瓣,掌心因用力而滲血。血滴在沙灘上,竟開出細小的銀白花苞。
花苞迅速枯萎,又在下一滴血落下時重新綻放。
他忽然明白:這片深淵,以記憶為食,以血養花。
若想走出去,必須獻祭最痛的回憶。
蕭夜在深淵里走了三天三夜。
每走一步,便有一幕回憶被蟹群撕咬、吞噬:
---第一次見到齊愿時,她指尖的溫度;
---在霞谷賽道并肩滑行時,她揚起的笑;
---暴風眼祭壇上,她消散前最后的眼神。
回憶被啃噬的疼,比骨火癥更尖銳。
可蕭夜沒有停。
他一路走,一路滴血,一路開花。
銀白的花在他腳下鋪成一條細長的路,像極了他與齊愿曾并肩走過的所有黎明。
第四天,蟹王再次出現。
它已不再是巨物的模樣,而是化作一面巨大的鏡,鏡中映出蕭夜自己......
鏡中的他,胸口嵌著晶核,眼中燃著冰藍的火,而齊愿的光影正從他指縫流走。
蟹王開口,聲音像千萬只蟹同時摩擦甲殼:
“留下她,你便可活。”
蕭夜抬手,指尖撫過鏡面,鏡中的齊愿對他微笑,像即將融化的雪。
他忽然笑了,笑得極輕,像一聲嘆息。
“不。”他說,“我要帶她一起活。”
晶核在他胸口炸裂,冰藍光刃化作漫天星雨,將鏡面擊得粉碎。
碎片中,齊愿的光影化作一只白鳥,振翅飛入他袖口。
深淵開始坍塌。
巖壁上的熒光苔逐一熄滅,甲殼浪潮發出驚恐的嘶鳴。
蕭夜沿著銀白花路狂奔,花瓣在他腳下碎成光塵。
身后,蟹王的殘骸沉入熔火,發出最后一聲不甘的咆哮。
裂隙出口,潮水已退盡,晨光像一把金色的刀,劈開霧障。
蕭夜跌跪在沙灘上,掌心躺著一只小小的、由光凝成的白鳥。
白鳥啄了啄他的指尖,發出極輕的啁啾——那是齊愿的聲音。
“我在這里。”
蕭夜把白鳥貼近胸口,淚水終于落下。
那是齊愿走后,他第一次哭。
蕭夜帶著白鳥回到晨島的花海。
他在花海中央挖一個極淺的坑,把那片焦白花瓣重新埋下。
白鳥在他肩頭跳躍,偶爾啄一下他的耳垂,像在說“別怕”。
木屋依舊立在花海邊緣,窗臺上每日亮起新的星燈。
只是燈芯不再是他一人凝成,白鳥會銜來細小的光粒,與他共同點燃。
夜里,風從海面吹來,掀起白鳥的羽毛,也掀起齊愿留在風里的笑聲。
蕭夜坐在屋前,對著空茫的天穹舉杯——杯中是用暮土熒光苔釀的酒,苦而回甘。
“敬你。”他輕聲道,“敬我們仍在并肩。”
白鳥振翅,繞著他飛了一圈,羽毛灑下細碎的光。
光落在花海,開出細小的銀白花苞。
花苞迅速綻放,又在下一陣風里枯萎。
枯萎時,花蕊里躺著一粒極小的、由光凝成的種子。
蕭夜拾起種子,握在掌心。
他知道,那是齊愿留給他的下一次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