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島的黎明來得極慢,像被一層厚重的簾幕反復過濾。蕭夜在薄霧里睜開眼,胸口悶得發沉——那是骨火癥在提醒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齊愿睡在他身側,兜帽滑落,露出半張臉。她的眉色極淡,像被雨水暈開的水墨,唇色也淡,卻帶著奇異的暖意。蕭夜不敢動,怕驚擾這片刻安寧,只能把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輪廓,像要把她刻進最后的記憶里。
火堆只剩零星紅炭,偶爾迸出一聲脆響。昨夜他們燒掉了最后一株赤焰草,火光熄滅后,只剩下比夜更長的靜默。
齊愿的指尖搭在他腕上,溫度低得嚇人。蕭夜知道,她的心火已所剩無幾。
“今日要去暴風眼。”齊愿醒來時,第一句話便像宣判。
蕭夜指尖一顫。暴風眼——所有旅者的噩夢,龍骨橫陳、颶風怒號,更有傳說中的巨龍巡游。
“我剩下的光,只夠引路。”齊愿抬眼,眸中盛著稀薄的笑,“但我要帶你去那里看一樣東西。”
她沒有說那是什么。蕭夜也沒有問。
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柄即將融化的雪。
暴風眼的入口是一座斷裂的橋,橋身由巨龍的遺骨搭成,縫隙里滲出暗金色的磷火。風從骨縫穿過,發出低沉的嗚咽,像遠古的戰歌。
齊愿的白袍被風掀起,像一面即將撕裂的帆。她抬手,指尖的光粒化作一道細線,牽引他們前行。
蕭夜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骨火癥在劇痛里變本加厲,膝蓋仿佛被灌了鉛。齊愿回頭看他,眼里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卻只是伸手,輕輕勾住他的小指。
“再堅持三十步。”她說。
三十步之外,有一座風蝕的祭壇。祭壇中央,嵌著一枚拳頭大的晶核,像凝固的雷霆,通體幽藍。
“龍心晶核。”齊愿的聲音被風吹散,“傳說中,它能鎮壓一切灼燒。”
蕭夜苦笑:“也包括我這副將死的骨頭?”
齊愿沒有回答。她踮起腳,指尖觸碰晶核。晶核感應到她的光,驟然亮起,一道電弧順著她手臂游走。齊愿悶哼一聲,整個人被彈開,重重摔在龍骨上。
蕭夜撲過去抱住她,掌心觸到一片濕黏——她的后背被電弧撕開一道焦黑的口子。
“夠了!”蕭夜啞聲吼,“我不治了,我們回去!”
齊愿卻倔強地撐起身子,血跡順著她嘴角滑落,像一串被扯斷的紅珊瑚。
“只差最后一步。”她喘息,“把晶核嵌入胸口,骨火就會熄滅。”
“代價呢?”蕭夜顫聲問。
齊愿抬手,指尖點在他心口:“代價是我。”
晶核需要心火點燃,而齊愿的心火,只剩最后一簇。
蕭夜跪在祭壇前,像跪在命運的終點。他想起月光花海里,齊愿說“直到你看膩為止”;想起暮土沉船里,她為他擋下的巨鉗;想起赤焰草燃盡時,她眼底那一點將熄未熄的光。
“不。”他搖頭,聲音嘶啞卻堅定,“我寧愿燒死,也不拿你換命。”
齊愿卻笑了,那笑意像雪夜里最后一朵曇花。
“蕭夜,”她輕聲道,“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你而來。”
她抬手,指尖點在晶核上。晶核發出尖銳的嗡鳴,像被喚醒的巨獸。齊愿閉上眼,嘴唇翕動——那是無聲的咒語,也是最后的獻祭。
蕭夜撲過去想阻止,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彈開。晶核懸浮而起,幽藍的光化作鎖鏈,纏繞齊愿全身。她的身體漸漸透明,像被光粒拆解。
“住手!”蕭夜嘶吼,聲音被風撕碎。
齊愿睜開眼,最后一次看他,眸中盛著整個銀河。
“活下去。”她說,“帶著我的那一份。”
下一瞬,晶核化作一道流光,沒入蕭夜胸口。
劇痛襲來,像千萬根冰錐同時刺穿骨髓。蕭夜跪倒在地,喉間發出破碎的嗚咽。
風停了。
祭壇上,齊愿的身影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她最后抬手,指尖虛虛描過他的眉心,像一場未完成的告別。
“別哭。”她說,“我只是提前變成風。”
然后,她散了。
像雪落在火里,像星墜入海。
晶核嵌入胸口的瞬間,蕭夜聽見一聲悠長的龍吟。
龍骨橋劇烈震動,遠處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一對巨大的黑翼緩緩展開。巨龍——真正的巨龍——從暴風眼深處升起,鱗片如隕鐵,瞳孔燃燒著幽藍的鬼火。
蕭夜跪在地上,胸口嵌著晶核,像被釘在命運的十字架上。巨龍俯沖而下,龍息帶著冰與火的雙重詛咒,瞬間吞噬祭壇。
蕭夜閉上眼。
想象中的劇痛沒有到來。
胸口晶核驟然大亮,一道光盾自他體內綻開,將龍息硬生生擋在三尺之外。光盾表面流轉著齊愿的輪廓——她最后的意識,化作守護的羽翼。
巨龍怒吼,龍尾橫掃,龍骨橋寸寸斷裂。蕭夜被氣浪掀飛,墜入云海。
墜落中,他看見齊愿的光影在風里對他笑,嘴唇開合,依舊是那句——
“活下去。”
蕭夜醒來時,身下是柔軟的沙。暴風眼的風暴已遠,天空呈現出奇異的靛藍,像被水洗過的墨。
胸口晶核安靜沉睡,疼痛確實減輕了——骨火癥被壓制,卻并未根除。
他試著起身,卻在指尖觸到一片冰涼——那是一片白色的花瓣,邊緣焦黑,像是從火里搶出來的。
花瓣上,用極淡的血色寫著一行字:
“別回頭。”
蕭夜攥緊花瓣,指節泛白。
他終于明白,齊愿用自己的消散,換來他短暫而偷生的自由。
蕭夜花了三天三夜,走出暴風眼。
他沿著他們曾經并肩的路,反向走回——霞谷的賽道、雨林的樹洞、云野的八人門……每一處風景都殘留著齊愿的光。
最后,他回到晨島的花海。
花海依舊盛放,銀白的花瓣在風中起伏,像一片靜止的雪浪。
蕭夜跪在花海中央,把那片焦白的花瓣埋進土里。
“我答應你。”他輕聲道,“我會活下去,帶著你的那一份。”
風從花海吹過,卷起無數花瓣,像一場盛大的回應。
蕭夜在花海邊搭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屋前種滿齊愿最愛的銀白小花,屋后是一片星燈田。
每日清晨,他都會點燃一盞新的星燈,放在窗臺。
燈芯是他用心火凝成——微薄,卻固執地亮著,像不肯墜落的星。
偶爾,風會帶著齊愿的聲音穿過窗欞,輕得像一聲嘆息:
“我在這里。”
蕭夜便抬頭,對著空茫的天穹微笑。
“我知道。”他說,“我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