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冬日的最后一縷殘陽，沉入蒼山那巍峨的剪影之后。

夜，降臨了。

但今夜的洱海衛，卻注定無眠。

沒有宵禁，沒有巡邏隊的喝罵。

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萬盞由最簡陋的陶碗和桐油制作而成的油燈。

這些微弱的、如同繁星般的光芒，從每一間用“封墻膏”堵住了縫隙的“集體宿舍”里透窗而出，將這座在廢墟之上拔地而起的新城，照耀得如同白晝。

空氣中，不再是往日里那單調的泥土氣息和焦炭味道。

而是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霸道的、足以讓任何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都為之瘋狂的肉香！

巨大的篝火，在中心廣場上熊熊燃燒，驅散了高原冬夜所有的寒意。

廣場的中央，架著十幾口從后勤營里征用來的、足以煮下半頭牛的行軍大鍋。

鍋里，“咕嚕咕?！钡胤瓭L著乳白色的、濃稠的魚湯。

那是白日里剛剛從冰封的洱海之下，破冰捕撈上來的、最新鮮、也最肥美的虎魚、弓魚、裂腹魚和鯽魚。

而在另一邊，數百名由軍戶家的婦人們組成的“炊事隊”，正嘻嘻哈哈地，將一團團由新收的蕎麥面和成的面團，揪成大小均勻的劑子，再包上由魚肉和野菜混合而成的餡料。

他們在包餃子。

或者說，這個時代更通俗的叫法——“嬌耳”或“角兒”。

……

“陳大人，您看還滿意嗎？”

李信陪在陳立的身邊，看著眼前這幅充滿了勃勃生機和人間煙火氣的景象，臉上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豪。

“不錯?！?

陳立點了點頭，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輕松的笑容。

他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何等的來之不易。

就在三個月前。

他們還是一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流民。

而現在。

他們有了雖然擁擠，但足夠溫暖的家，有了足夠過冬的糧食，甚至還能在這除夕之夜，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餃子。

“陳大人！”

鎮撫周勇，端著兩大碗滾燙的、冒尖的餃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您和黃老……和黃大匠，也來嘗嘗婆娘們的手藝！”

陳立笑著接了過來。

他將其中一碗遞給了站在他身后，同樣看著眼前這一切，激動得快要老淚縱橫的表舅黃老漢。

“表舅，吃吧?！?

“這是我們洱海衛，第一頓年夜飯?！?

黃老漢顫抖著接過碗，看著碗里那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如同元寶般的餃子。

他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他想起了這一路上，死去的那些親人，那些同鄉。

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曾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他看著眼前這個將他，將所有人都從地獄里拉了回來的年輕人。

他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卻被陳立一把穩穩地扶住了。

“表舅，”陳立的聲音很輕，卻又很鄭重，“咱們親戚間，不興這個?！?

黃老漢渾濁的老眼中淚光閃爍，嘴唇哆嗦著還想說什么。

陳立卻搶先一步，夾起一個熱氣騰騰的餃子，親手遞到了他的嘴邊，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于懇求的語氣輕聲說道：

“表舅，您先吃?！?

“這一路上，從南直隸到云南幾千里地，多少次，我都以為自己撐不下去了?！?

“是您，一口水、一口干糧，硬生生把我從鬼門關給拖了回來。沒有您，我陳立早就成了路邊的一具白骨了?！?

他看著黃老漢那張，在短短數月間仿佛又蒼老了十歲的臉，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愧疚和感激。

他知道自己只是占據了這具身體。而眼前的這位老人，卻將那份最純粹、最無私的親情，毫無保留地給予了自己這個來自異世的孤魂。

“咱們這親戚，雖然出了五服。但在我陳立心里，”

陳立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他直視著黃老漢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您，就是我的親娘舅！”

“不，比親娘舅還要更親！”

“我們是家人?！?

這句“是家人”，如同最溫暖的火焰，瞬間融化了黃老漢心中所有的卑微和不安。

他再也抑制不住，抱著手中的陶碗，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那哭聲中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有對亡故親人的思念，但更多的是一種找到了依靠，找到了“家”的幸福。

陳立微笑著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在這個冰冷而陌生的時代里。

他也終于有了一個真正的親人。

……

子時。

辭舊迎新的鐘聲，在洱海衛的上空回蕩不休。

盛大的“千家宴”，正式開始！

數萬軍民，圍著那熊熊的篝火席地而坐。

沒有桌椅，他們便以大地為桌。

沒有酒杯，他們便以陶碗盛酒。

那酒是用第一批收獲的蕎麥，釀造出來的土酒。味道辛辣、嗆人，卻又有一份糧食的醇香，和一股只有經歷過苦難的人才能品嘗出的甘甜。

陳立端著酒碗走下高臺。

他與李信，與王輔，與錢振，與周勇，一一碰碗。

“諸位將軍，這半年辛苦了！”

“為我們洱海衛蒸蒸日上！干！”

他又走到了那些同樣端著酒碗，一臉局促和激動的里正與工匠代表的面前。

“各位師傅、各位老丈，你們才是我們洱海衛真正的脊梁！”

“為我們更美好的明天！干！”

最后，他走到了那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普通的軍戶和流民之中。

他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酒碗。

他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樸實的、黝黑的、充滿了善意的臉。

他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嘈雜和歡呼！

“我陳立，在此敬大家三碗酒！”

“第一碗！”

“敬我們那些死在了路上的親人、同鄉！愿他們在天有靈，能看到我們今天過上了好日子！”

他舉起手，將碗中烈酒灑向大地！

臺下無數人瞬間紅了眼眶。

他們也學著陳立的樣子，將碗中酒灑向大地。

“第二碗！”

“敬我們自己！敬我們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用自己的雙手，建起了家園，種出了糧食！敬我們每一個不信命、不服輸的大明好漢！干——”

他再次滿上一碗，一飲而盡！

“干——?。?！”

臺下數萬軍民，爆發出了一陣震天的怒吼！

那吼聲中，充滿了無盡的自豪與驕傲！

“第三碗！”

陳立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敬未來！”

“我陳立在此向大家保證！”

“今日的餃子魚湯，只是開始！”

“來年，我要讓我們洱海衛的每一個人，天天都有白米飯！”

“年底，我要讓每一個人，都能吃上大塊的豬肉！”

“十年之內！”

“我要讓我們洱海衛，成為整個大明最富庶、最強大的地方！”

“讓天下人都羨慕我們，敬佩我們！”

“讓我們的子孫后代，再也不用受那顛沛流離之苦！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干?。。　?

他將最后，也是最滿的一碗酒，狠狠地灌入了喉中！

“干——！??！”

臺下數萬軍民徹底瘋了！

他們被陳立那番充滿了無窮誘惑力的“未來藍圖”，給徹底地點燃了！

他們跳著、叫著，用最質樸、最熱烈的方式，宣泄著心中的激動！

“感謝陳大人??！”

“跟著陳大人，過好日子??！”

不知是誰第一個帶頭，用一種充滿了力量感的、古老的民歌調子，高喊了起來：

“蒼山為證，洱海為鑒！”

“陳大人，福壽安康??！”

緊接著，數萬人的聲音匯聚成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聲浪！

“陳大人！福壽安康??！”

“陳大人！福壽安康！！”

這聲浪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最真摯的祝福和擁戴！

它宣告了一個屬于陳立的、民心所向的時代的——真正來臨！

……

應天府，皇宮，謹身殿。

同樣是除夕之夜。

這里正舉行著一場代表著整個帝國最高規格的皇家歲末大宴。

殿內燈火輝煌，如同白晝。數百名宦官宮女，如同穿花的蝴蝶，悄無聲息地穿梭其間。

鐘鳴鼎食，玉盤珍饈。

最頂級的歌姬，在殿下跳著曼妙的“樂間王隊舞”。最著名的伶人，在席間唱著為陛下歌功頌德的太平頌歌。

朱元璋端坐在最高處的龍椅之上。他的身邊是已經初具規模的皇子、皇孫，是那些已慢慢步入老年，白發蒼蒼的開國勛貴。

他舉起金杯，與眾人一同飲下美酒。

他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于帝王的微笑。

他在享受著這太平盛世，這天家富貴。

但他的眼神深處，卻始終縈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

他看著眼前這幅，充滿了極致奢華和繁文縟節的景象。

他的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畫面。

那是數十年前，在濠州城外那個破敗的軍營里。

他和他的那些，后來大部分戰死沙場的弟兄們，圍著一堆篝火，分食著一頭好不容易才找來的肥羊。

他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他們勾肩搭背、放聲高歌。

他們雖然明日就可能死于非命。

但，那一刻的快樂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滾燙。

“陛下，該向諸位皇子分發歲賜了?！?

身旁的大太監云奇輕聲提醒道。

朱元璋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將那絲不合時宜的追憶，壓回了心底。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傳遞文書的小宦官，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云奇的身后，遞上了一本用黃綾包裹著的、毫不起眼的冊子。

云奇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然后趁著一個無人注意的間隙，悄然地放在了朱元璋的御案一角，用一堆果盤完美地遮擋了起來。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

他知道，他今晚期待的“年夜大菜”來了。

……

宴會持續到了深夜。

朱元璋終于擺脫了所有的應酬，獨自一人回到了他感覺最自在的御書房。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那本日記抄錄本。

【洪武十四年，臘月三十，晴。除夕?！?

【穿越過來的第一個新年，沒想到竟然還挺熱鬧?！?

【吃了頓魚肉餃子，喝了點蕎麥土酒，味道一般但氣氛到了?？粗且粡垙埌l自內心的笑臉，突然有了一種很奇妙的成就感?！?

【這，就是‘種田’的樂趣嗎？】

【親手將一片荒蕪變得日漸繁榮，讓一群絕望的人重新點燃希望。這種感覺比我前世攻克任何一個技術難題都要來得更爽?！?

朱元璋看著這段文字，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日記作者被數萬軍民拋向天空的狂熱景象。

他再對比一下自己今晚在那座金碧輝煌卻又充滿了距離感的謹身殿里，接受的那些恭敬而又疏遠的朝拜。

一種極其強烈的羨慕和一絲嫉妒，不可遏制地從他的心底滋生了出來。

他發現那個年輕人正在用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收獲著一種他這個皇帝或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一種發自肺腑不含任何雜質的愛戴。

他繼續往下看。

【不過我也知道這一切都還只是開始?！?

【農業只是基礎。想要讓這個‘家’真正地強大起來不受人欺，關鍵還在于西山那座即將點火的高爐！】

【朱元璋啊朱元璋你現在在干什么呢？】

【是在和你的老婆孩子們吃著山珍海味看著歌舞表演嗎？】

【你一定想象不到吧？】

【就在你帝國最西南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群被你遺忘的子民。】

【他們正在用一種你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鍛造著一個全新的未來?！?

【這個未來或許會讓你感到無法理解甚至驚訝。】

【但我保證，它一定會比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更強大更輝煌。】

【新年快樂，老朱。】

【愿來年，山河少血色，人間多太平。希望你明年能少殺幾個人吧……】

朱元璋看著日記最后那句充滿了戲謔卻又帶著一絲奇異溫暖的祝福。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向窗外那片漆黑的點綴著幾點寒星的夜空。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極其復雜的混合著孤獨、欣慰和一絲絲被“惦記”著的古怪笑容。

他端起御案上那杯黃酒，對著西南方那片他從未踏足過的土地遙遙一敬。

“新年大吉。”

他喃喃自語。

“咱的……‘天啟國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