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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四百八十寺
  • 無經緯
  • 5168字
  • 2025-08-13 08:09:17

天剛蒙蒙亮,陳水根就把柏殿木架上各種刀具擦拭得閃閃發亮,擺放得整整齊齊。木架上原來的佛首已經運走,一段新到的柏木系著大紅絲綢把木架擺得滿滿當當。這段柏木長約丈余,粗有兩個壯漢合抱,通體泛著經年沉淀的琥珀色澤。樹皮早已剝凈,露出內里細膩如絲綢一般的木質,表面泛著溫潤的油光。橫面上,金褐色的年輪像水波蕩漾,層層疊疊得有幾百圈。

“戴大匠,這料子咋樣,夠您說的條件嗎?”

“嗯。”戴師傅屈起指節,在木頭上輕輕敲了敲,發出沉悶的“咚咚”聲,“聽這聲音,像不像寺里的鼓聲?”

水根用指節輕叩,“咚咚”聲清脆響亮,回音連綿不絕。

戴師傅又把鼻子湊到木頭上:“聞聞。”

水根湊近細聞,先是清冽的松柏香悠悠而來,繼而滲出絲絲甜潤。這香氣不似新伐木材那般沖鼻,倒像是昨天陪戴大匠喝過的熬煮陳茶,越品越有滋味。

水根用指腹撫過木面,冰涼潤滑像浸過山泉的玉石。一側木質稍顯疏松,指甲能留下淺痕,另一側卻致密得連鋼針都難刺入——這是柏木向陽與背陰面天然的差異。怪不得戴師傅說這等品質的柏木,需得是長在南坡,經三百年吸納晨鐘暮鼓的靈氣,的確不是凡品。

“好木頭就像好人,”戴師傅拍拍木料,“經得起琢磨,耐得住歲月。”

晨光更加亮起來,木料上的紋理越發清晰。戴師傅取來一支炭片,在木頭上比劃著:“今天先雕個粗坯。佛首最講究比例,肉髻要占整個頭部的三分之一。”

炭筆在木料上劃過,留下清晰的黑色線條。水根瞪大眼睛,看著師父寥寥幾筆就勾出了一個飽滿的輪廓——上方是圓潤的肉髻,下方是方正的臉型,中間還點了個眉心位置。

“想不想試試。”戴師傅不等回話,直接把炭片塞到水根手里。

水根的手有點發抖。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在木料的另一端起畫。可線條歪歪扭扭的,肉髻畫得像個歪帽子。

戴師傅撇撇嘴,“你看看,把個佛畫成了戲臺子上的孬相公。”他握住水根的手,帶著他在木頭上重新畫了一遍,“畫直線容易,畫圓線難。佛首的每個弧都有講究。用手腕的力氣,不是手指。”

這次畫出來的線條流暢多了。水根驚喜地看著自己的“作品”,雖然遠不如戴師傅的精準,但總算有了個模樣。

“好了,現在開始下鑿。”戴師傅拿一把平口鑿,寬約三指,“先從頂部開始,削出肉髻的大形。”

戴師傅的鑿子穩穩咬進木頭,手腕一抖,一片木屑就飛了起來。他的動作不快,但每一鑿都恰到好處,桀驁的木料老老實實變成佛的形狀。

陳水根看得入迷,直到戴師傅把鑿子扔給他:“你來。”

水根哆哆嗦嗦不敢接:“大匠,可不敢,萬一一鑿子下去,把木料毀了,我把腦袋賣了也賠不起。”

戴師傅瞪他一眼,“虛個球,有我看著呢。不能只累我老頭子一個,你年輕人在一邊看稀罕。每一鑿不要太深,慢慢來。”

水根看推不掉,抖著手接過來。第一鑿下去,木屑沒削下來,鑿子反而卡住了。水根急得滿頭冒汗,使勁往外拔。

“別硬來!”戴師傅按住他的手,“木頭也有脾氣,你得順著它的紋理走。”他調整了一下鑿子角度,輕輕一撬,那片頑固的木屑就脫落了。

一個上午過去了。隨著“嚓嚓”的削木聲,地上積了一層金黃色的木屑。水根的虎口已經發紅,但看著木料漸漸顯出佛首的雛形,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美氣。

午飯后,陶師傅換了一把圓口鑿:“現在雕螺發。看好了,每一縷頭發都要像這樣——”鑿尖在肉髻下方靈巧地一轉,一個完美的右旋螺紋就出現了。

水根試了幾次,不是鑿深了就是鑿淺了。戴師傅也不急,只是說:“不要怕,當年我學這個,雕廢了十幾塊料子才摸到門道。”

太陽西斜時,水根終于雕出一小段像樣的螺發。他興奮地指給大匠看,戴師傅點點頭:“你小子倒不白聽我提點,有進步,但還太硬。佛的頭發得是軟的,就像真的在飄一樣。”

說著,拿起一塊細砂布,輕輕打磨那些生硬的棱角:“你看,這樣是不是就柔和多了?”

水根看到,經過打磨,那些刻痕真的像是被風吹動的發絲,動起來了。

羅子午和兩個衙役被戴大匠攆到殿門外。只聽得里面叮叮當當中間,老戴一會兒罵幾聲,一會兒又哈哈大笑,一會兒踢水根幾腳,一會兒又夸贊幾句,雖只有兩個人,倒也是熱鬧非常。

就這樣干了三天,水根的技藝像被佛祖提了繩,一下子高起來不少。果然是受盡千般苦,不如有個好師父。

慧明因為佛首木料的事,給錢主簿包了一百兩金子親自送過去,胡亂編了一段先前幾個木匠偷竊的故事,急匆匆將他們抓起來,隨便定了個罪名,一殺了事。又從自己的私庫里拉了最好的柏木,趁天不亮送到后殿。

因為懼怕戴大匠再找事,慧明不敢讓水根到自己屋里侍候,每天把后殿幾個人的伙食調劑得跟進了御膳房一樣。

每天開工時間不按時辰,完全隨戴大匠心意,高興了干到半夜,不高興了隨時收工。收工后羅子午和兩個衙役送老戴回丹陽府的牢房,陳水根把工地打掃干凈后,就在殿內睡覺看守。

陳水根覺得自己過上了神仙生活。每天吃得肚皮滾瓜溜圓,一個人住如此金碧輝煌的大殿,干活時間短了好多,強度小了很多,更有這樣一個戴家頂級師傅指點技藝,而且師傅不打不罵,做得不好,也只是踢踢他屁股,戲弄幾句,根本算不得什么。

心里唯一的不安,還是那個疑問,戴師傅腦子究竟有沒有問題。他惶恐不安地提防著,擔心哪一刻老戴腦病發作,拿刀砍了他。

轉眼十多天過去了。年前最冷的日子到了。

夜風裹著雪粒子砸在陳水根臉上,像有錢人家過年殺豬后往豬頭肉上撒了一把又一把粗鹽。小木匠縮著脖子往后殿跑,綴滿補丁不跟腳的棉布鞋在結冰的石階上打滑,懷里揣著的鎏金食盒險些脫手。駝峰炙的香氣從食盒縫隙里鉆出來,混著雪天的寒氣,聞著反倒讓人反胃。

“師父,飯來了。”幾天以來,他自作主張稱呼戴大匠為師父,老戴也沒有反對。他們幾個人吃飯已經不再到客房,而是由水根去廚房取來。羅子午卻仍是到客房去吃。吃完后,羅令君能獨自在客房睡上半天。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逐漸放松了對老木匠的監視。是啊,柏殿高墻大院,皇上在這里住都是安全的,他兩個木匠能插上翅膀飛出去不成?

況且,羅子午已經私下威脅陳水根,第一個不能聽老戴胡言亂語,他腦子不正常,精神有病。第二個監督好不能讓他跑了,老木匠要是跑了,先砍小木匠腦袋。

天寒地凍,每天不再押送老戴回牢房。晚上鎖好殿門后,衙役、禁衛都住進了柏殿,只是把老戴和水根單獨關在獨立牢固的偏殿,殿門上兩把鎖,同時這里成了施工的場子,木架子和佛首都安置在這殿里。而羅子午則住到了客房。

水根跪坐在蒲團上,看戴師傅正用拇指摩挲佛首的眉弓。老匠人的指甲縫里嵌滿柏香木屑,指腹在木料上來回刮蹭,閉著眼睛喃喃自語:“右眉高了半分……這里要再磨去一絲……”

偏殿里彌漫著陳柏的香味。水根數著戴師傅手背上的老年斑——從左腕到小指第三節,一共十三顆,像一串褪色的佛珠。老匠人突然睜眼,渾濁的眼白里纏著血絲,在油燈下泛著詭異的橘紅色。

“錢主簿又派人催了?”戴師傅的聲音像鈍刀刮過砂紙。

水根瞄了眼窗外,見衙役們已經在遠處吃飯。“羅子午剛剛專門和我說,說錢主簿又提醒他,陛下等著開春供奉,”少年壓低聲音,“還給您老人家帶了西域葡萄酒。”

食盒第二層裝著個玉壺。水根揭開壺蓋,裝葡萄酒的玉壺里,竟飄出淡淡的藥味——是熟地黃混著朱砂的苦澀。

“什么狗屁西域酒……”老木匠欲言又止。拿起玉壺,往碗里倒出濃濃的藥湯。

草藥的氣味一下子沖進水根鼻孔里。“師父,他們為啥給您老人家送藥?您哪里不舒服了?”

“不是不舒服,是怕我太舒服!”老木匠端起藥碗,咕咚咚一口氣喝完。把藥碗丟回桌上,沖水根抬抬下巴,“吃飯!”

水根更加疑惑,盯著老木匠沒動筷子。“師父……”

老木匠看小木匠吞吞吐吐的樣子,把一口肉塞進嘴里,“他們讓你看著我,沒和你說我怎么回事嗎?”

水根慌得把羅子午和他說的話述說一遍,“我才不幫他們看著師父,我爹娘早死了,您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老木匠示意他邊吃邊說,“半個來月啦,能看出來你是個仁義的孩子,很有悟性,也能下苦力琢磨事,我愿意真教給你東西。我活不了兩年了,也想把戴家這門手藝傳下去。”

水根眼圈一紅,放下筷子,跪在青磚地上,“師父,別這么說,您身體這么硬朗,得活一百歲。”

老木匠呵呵笑了一聲,拍拍水根肩膀讓他起來。“丹陽府不會讓我活那么久的。”

“師父,究竟是什么情況,他們又說您腦子有情況,又給您送藥,又關您大牢?”

“莫急,慢慢你都會知道的。快吃,天冷要涼了。”老木匠頭也不抬,一通大嚼。

第二天一大早,晨光透過窗欞,在佛首面部投下細密的格子影。水根舉著銅鏡調整角度,讓光線正好照在佛首耳垂處。

“再往左半寸。”戴師傅瞇起眼睛,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老木匠最近看東西越來越模糊,卻死活不肯承認。“《造像量度經》說,耳垂要圓如滿月,厚如……”

鑿尖突然“咔”地陷進一道暗裂。戴師傅猛地僵住,指腹在木料上反復摩挲:“這木頭受過內傷。”

他抓起水根的手按在裂紋處:“東側的紋理比西側密了三成。”少年的指尖傳來細微的起伏,像摸到皮膚下愈合的舊傷疤。

戴師傅舀了半碗清水潑在木裂處,水打著旋兒全數滲入。水根倒吸一口冷氣,差點打翻水碗。

“噓——”老木匠用鑿柄在案幾下敲出三長兩短的節奏,同時高聲念道:“《木經》有云,良材五百年方得一輪勻稱!”

窗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戴師傅趁機從袖中抖出一片金箔,塞進裂縫里。水根注意到,那金箔比官造的薄了至少三成。

晨光中,木屑如金粉般在空氣中飄舞。戴師傅的鑿子停在佛首眉心的位置,他的手腕微微顫抖,卻不是因為年老力衰,而是全神貫注地控制著力道。

“看好了,水根。”戴師傅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佛首的面相最講究神韻。眉如新月,但不是簡單的弧線。”他的鑿尖輕輕一轉,木料上立刻浮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慈悲之相。

水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他注意到戴師傅的指尖已經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卻依然能感知木紋最細微的變化。老木匠的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木屑,像是與木頭融為一體。

“你來試試。”戴師傅把鑿子塞到水根手里,“從右眼開始,記住,佛像的眼睛要半睜半閉,似看非看。”

水根的手心沁出汗來。他深吸一口氣,回憶著戴師傅的動作,將鑿子斜斜地抵在木料上。第一下,力道太重,木料發出一聲不情愿的呻吟。

“輕點!”戴師傅拍了下他的后腦勺,“你以為是在劈柴?”但老人眼中的嚴厲很快被驚訝取代——水根調整后的第二鑿,竟意外地精準。

“好小子,有點意思。”戴師傅嘟囔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用這個。”

水根打開紙包,里面是一套精巧的微型刻刀,刀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繩。“師父,這……”

“別啰嗦。‘戴師傅別過臉去,假裝整理工具,”我年輕時用的。現在眼睛花了,用不上這些小玩意兒了。”

水根撫摸著刻刀上細密的磨損痕跡,仿佛能看見年輕的戴師傅在燈下專注雕刻的模樣。他鼻子一酸,忙低頭掩飾。

陽光越來越直地射進工坊,照得佛首的面容陰影更濃。戴師傅瞇起眼睛,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水根注意到他看東西時總是不自覺地皺眉。

佛首雕刻進入最精細的階段——嘴唇。戴師傅說這是最難的部分,多一分則顯輕浮,少一分則失慈悲。

“佛經上說,佛有‘五十三笑’。”戴師傅手指輕輕撫過木料,“凡夫俗子能掌握三種就夠吃一輩子了。”

水根發現,每當戴師傅講到木雕技藝時,佝僂的背會不自覺地挺直,聲音也變得洪亮。老人粗糙的手指在木料上舞動,如同樂師撫琴般優雅。

“你看這嘴角的弧度,”戴師傅突然抓住水根的手,引導他的刻刀,“不是簡單的上揚,要像初春的柳梢,看似靜止,實則暗含生機。”

水根的手被戴師傅的大手包裹著,能感受到老人掌心的溫度和那些經年累月留下的繭子。這一刻,他仿佛能透過木料,觸摸到那個存在于戴師傅心中的完美佛像。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佛首的面容漸漸清晰。戴師傅的教導方式也從最初的嚴厲呵斥變成了耐心的示范。有時水根犯了錯,老人只是嘆口氣,然后手把手地糾正。

“木雕和做人一樣,”戴師傅一邊修整佛首的下巴線條一邊說,“該硬氣的地方要硬,該柔軟的地方要軟。你看這下頜的轉折……”

水根發現戴師傅最近咳嗽得厲害,卻總是避開他擔憂的目光。有天深夜,他看見老人獨自在燈下按摩胸口,佝僂的背影在墻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錢主簿每隔幾天就讓人送來一玉壺湯藥,喝完后咳嗽能緩和幾天。

佛首的眼睛是最關鍵的部分。戴師傅說這叫“開眼”,是賦予佛像靈魂的最后一步。

“普通匠人刻眼睛,只是挖兩個洞。”戴師傅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真正的絕活是讓眼睛‘活’過來,不管你走到哪,佛都在看著你。”

水根看著戴師傅用特制的弧形刻刀,在眼瞼下方留下幾乎不可見的凹槽。這微妙的弧度讓佛眼在光影變化間產生奇妙的動態效果。

“這手‘活眼’的功夫,我師父教了三年才傳給我。”戴師傅突然轉向水根,“今天我就破例教給你,但你要發誓,絕不外傳。”

水根驚訝得說不出話,跪在地上重重磕頭,眼含熱淚喊了一聲“師父!”。

戴師傅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導刻刀在木料上劃出完美的曲線。老人的呼吸噴在水根耳邊,帶著熟悉的陳皮和木屑的味道。

“記住這種感覺,”戴師傅輕聲說,“力道要像春風拂面,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卻又不能猶豫。”

就在這親密的教學中,水根注意到戴師傅的袖口露出了半截傷疤,蜿蜒如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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