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開始有了涼意,早讀課的瑯瑯書聲里混著窗外銀杏葉飄落的輕響。我把腦袋擱在胳膊上,眼角的余光瞥見林文斌正偷偷往桌洞里塞東西——一個用牛皮紙包好的筆記本,封面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給誰的?”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聲音壓得比呼吸還低。他嚇了一跳,鋼筆在課本上劃出個墨團,慌忙轉頭瞪我:“別亂動!是給……給三班那個轉學生的。”他壓低聲音,眼鏡片后的耳朵紅得發亮,“呂老師說他上回作文本被墨水潑了,一直沒換新的。”
我挑眉。三班那個轉學生叫陳默,聽說家里出了點事,轉來快一個月了,總是獨來獨往,校服袖口磨破了邊也沒換。昨天放學時,我看見他蹲在操場角落,對著一本粘滿膠帶的作文本發呆,手指反復摩挲著封面那片暈開的墨漬。
“你怎么知道他喜歡向日葵?”我問他說道,“我……我看他課本扉頁畫過。”林文斌的聲音更小了,“而且向日葵不是象征陽光嗎?”他頓了頓,突然推了推我,“你呢?昨天不是說有主意了?”
我沒說話,只是朝蘇小棠的方向努了努嘴。前排的蘇小棠正假裝整理劉海,右手卻悄悄把一個保溫杯塞進了靠窗第三排的桌洞。那是數學課代表張磊的座位,這小子最近總在課堂上打瞌睡,上周我去水房接水,聽見他跟他媽媽打電話,說晚上要去打工,只能凌晨三點起來刷題。
“她放了什么?”林文斌好奇地問。“蜂蜜水。”我嗤笑一聲,“昨天在辦公室聽呂老師說,熬夜的人喝這個好。蘇小棠那丫頭,表面上安安靜靜,眼睛尖得跟雷達似的。”
正說著,呂婷婷抱著教案走進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像節拍器,敲得整個教室瞬間安靜。她的目光掃過全班,在陳默和張磊的座位上稍作停留,然后朝我們這邊投來個極淡的笑,眼角的梨渦淺得像水墨畫里的暈染。
早讀課下課,我故意磨磨蹭蹭收拾書包,看見陳默打開桌洞時愣了一下。他捏著那個向日葵筆記本,指腹反復蹭著封面,突然抬頭往四周看,眼神里有茫然,也有藏不住的亮。而張磊擰開保溫杯時,蜂蜜的甜香飄過來,他喝了一大口,又趕緊蓋緊蓋子,耳根紅得能滴出血。
“看到沒?”林文斌撞了撞我的胳膊,語氣里帶著點小得意,“比做一道數學大題有成就感多了。”
“傻樣兒。”我罵了一句,心里卻有點發癢。就像小時候在河邊扔石子,本來只是隨便玩玩,卻沒想到真能驚起一圈圈漣漪。
午休時,呂婷婷把我們三個叫到了頂樓的天臺。這里平時很少有人來,角落里堆著些舊課桌椅,欄桿上爬滿了牽牛花,紫色的花瓣在風里輕輕晃。
“林夏那邊也有消息了。”呂婷婷靠在欄桿上,手里拿著個速寫本,上面記著幾行字,“她說發現高二有個女生總在食堂撿別人剩下的饅頭,問了才知道她媽媽住院了,生活費全拿去交醫藥費了。”
蘇小棠蹲在地上,手指輕輕碰了碰牽牛花的花瓣:“我可以每天多打一份飯,就說食堂阿姨給錯了,放在她常坐的位置上。”她聲音軟軟的,像浸了水的棉花,“上次我看見她盯著糖醋排骨看了好久。”
林文斌立刻掏出筆記本:“我記一下,她叫什么?哪個班的?固定在哪張桌子吃飯?”他寫得飛快,筆尖在紙上沙沙響,“對了,要不要給她充點飯卡?這樣更方便。”
“不行。”我突然開口,他們三個都轉頭看我。“直接充飯卡太明顯了,萬一她覺得是施舍,肯定不會要。”我想起小時候,鄰居阿姨總把她兒子穿舊的衣服送給我,每次都要說“這衣服可新了,扔了可惜”,可我寧愿穿著自己洗得發白的校服。也不愿意接受別人的施舍。
呂婷婷點了點頭:“陌北說得對。幫助不是施舍,得讓她覺得自然。”她看向蘇小棠,“每天多打一份飯這個主意很好,就說是你自己吃不完,怕浪費。”
蘇小棠眼睛亮了亮,用力點頭。風把她的馬尾辮吹起來,發梢掃過臉頰,像只輕盈的蝴蝶。“還有一件事。”呂婷婷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白色的信封上沒寫地址,只畫了顆小小的星星,“昨天我在辦公室門口撿到的,不知道是誰塞進來的。”
我們四個湊過去看。信封很薄,晃了晃,里面像是裝著張紙條。林文斌想拆開,被我按住了。“萬一是什么惡作劇呢?”我皺著眉。這幾天“微光計劃”雖然沒聲張,但我們幾個總湊在一起,難免被人注意到。上周就有個男生陰陽怪氣地說:“顧陌北居然不搗亂了,轉性了?”
呂婷婷卻笑了笑,指尖輕輕敲了敲信封上的星星:“不管是什么,先拿著吧。也許……是需要幫助的人寫的呢?”她把信封遞給我,“你保管著,什么時候想拆了,我們一起看。”
我捏著那個信封,薄薄的紙殼卻像有重量,硌得掌心發燙。下午最后一節是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看見林夏抱著個籃球站在操場邊,正朝我們這邊招手。她是隔壁班的文藝委員,扎著高馬尾,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呂婷婷說,讓她加入是因為她“像個小太陽,能照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角落”。
“有新發現!”林夏跑過來,額頭上還帶著汗,“你們知道嗎?負責打掃實驗室的王大爺,昨天在樓梯間暈倒了,好像是低血糖。”
“怎么沒人說?”林文斌急了。“他自己不讓說,說怕給學校添麻煩。”林夏的聲音低了點,“我聽實驗室老師說,他兒子欠了賭債跑了,老伴又臥病在床,他每天就靠啃饅頭過日子。”
我想起那個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的老人,每次我們上完實驗課,他都會佝僂著背,一點點擦干凈灑在地上的酒精和碎玻璃。有次我故意把試管摔在地上,他也沒罵我,只是嘆口氣說:“小伙子,小心點,別扎著手。”
“我有主意了。”蘇小棠突然說,“我媽媽是做點心的,我可以每天帶些餅干和糖,放在實驗室門口的窗臺上,就說是家里做太多了。”讓他覺得那并不是施舍“再加瓶牛奶吧!”林文斌立刻接話,“我早上看食堂的鮮牛奶在打折。”
“我去放。”我開口。他們幾個都看著我,我別過臉,踢了踢腳下的石子,“我下課經常去實驗室那邊晃悠,沒人會懷疑。”其實我是想起王大爺上次撿起我故意扔掉的粉筆頭時,眼里的那點無奈。或許,我該做點什么,讓他別再用那種眼神看我了。
放學時,夕陽把教學樓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拎著蘇小棠給的點心袋,繞到實驗室后面。王大爺正在鎖門,背更駝了,走路時腳步有點晃。
“大爺!”我喊了一聲。他嚇了一跳,轉過身看見是我,愣了愣:“是你啊,同學。又來……”他沒說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
“大爺,我這次并不是來搗亂的。”我把點心袋遞了過去,聲音有點硬,羞紅著臉對他說:“這是我媽媽單位發的,讓我吃完飯以后吃,可我不愛吃甜的,覺得扔了可惜,就給您吧!”他看著那個袋子,又看看我,渾濁的眼睛里閃過點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接過去,手指因為常年干活而布滿裂口,捏著袋子的邊角,微微發顫:“謝謝你啊,同學。”
“大,大爺再見!我,我要走了。”我轉身就走,沒敢回頭。身后傳來他小聲的念叨:“現在的孩子……真好啊……”
走到校門口,林文斌和蘇小棠正等在那棵老銀杏樹下。林夏已經先走了,說明天會去打聽那個高二女生的作息。
“送出去了?”林文斌問。“嗯。”我說道,”蘇小棠從書包里掏出個紙包:“這是我媽剛烤的曲奇,分給你們一起吃!。”她分給我們每人一小袋,餅干的甜香混著桂花香飄過來。
“對了!”林文斌突然想起什么,“那個信封,要不要現在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夕陽的光透過紙殼,能隱約看見里面紙條的輪廓。
“回教室拆吧!”我說。空蕩蕩的教室里,最后一縷陽光正從窗臺上溜走。我們四個圍坐在呂婷婷的辦公桌旁,呂婷婷剛改完作業,指尖還沾著紅墨水。我把信封放在桌上,輕輕拆開。里面果然是張紙條,但是,是用鉛筆寫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內容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們在幫別人。我……我想幫一個人,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他是我弟弟,總被人欺負,我不敢告訴爸媽。如果你們愿意幫我,請明天下午放學后,在圖書館三樓的窗臺放一本《小王子》。”
紙條的末尾,畫著一顆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星。教室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吹過梧桐葉的聲音。林文斌的手指在筆記本上懸著,忘了落筆;蘇小棠捏著曲奇的手停在嘴邊,眼睛睜得圓圓的;呂婷婷看著那張紙條,指尖輕輕拂過那個小星,眼里的光比臺燈還亮。我突然覺得,這簇被叫做“微光”的火,好像真的開始蔓延了。它不再只是我們幾個偷偷摸摸的小動作,而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開始一圈圈擴散,觸碰到那些我們看不見的角落。
“明天,誰去放《小王子》?”呂婷婷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力量。“我去。”我和林文斌同時開口。我們對視一眼,他笑了笑,推了推眼鏡:“還是你去吧,陌北。你去圖書館,沒人會覺得奇怪。”
我并沒有反駁。其實我只是想看看,那個寫下紙條的人,到底藏在哪個角落。想看看,我們這點微弱的光,能不能真的照進她心里的黑暗里。
走出教學樓時,夜色已經漫了上來。星輝學院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校門口那塊刻著校名的石頭上,“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那行字,在月光下好像格外清晰。
林文斌說要去給張磊的保溫杯再灌點蜂蜜水,蘇小棠要回家讓她媽多做點點心,我們在岔路口分了手。我攥著那張紙條,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風里有桂花的甜香,還有遠處食堂飄來的飯菜香。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呂婷婷發來的消息:“別擔心,我們一步一步來。微光雖小,總能照亮點什么。”我抬頭看了看天,星星很少,但每一顆都亮得很認真。就像我們,就像那個寫下紙條的陌生人,就像所有藏在暗處,卻努力發著光的人。
或許,這就是“微光計劃”真正的意義。不是要做多大的事,只是要讓每個覺得孤單的人知道,總有人在偷偷地、認真地,為你亮著一盞燈。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王子》——早上路過書店時,順手買的。明天下午,它會躺在圖書館三樓的窗臺上,等著那個需要它的人。而我們,會在不遠處,等著那個寫信人的回應。
夜色漸深,月亮的光,斜斜的照在了地上,卻又隱在了云中,雖然月光被云遮住了,但我知道,有些光,是不會被任何東西所能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