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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血沃臺莊,袍哥人家(上)

硝煙嗆得老子眼睛水直流。

不是哭。

是煙子太濃了。

嗆得心子把把都像遭貓抓。

臺兒莊的土,硬是拿血泡耙和了。一腳踩下去。噗嗤一聲。分不清是泥漿還是血水。

粘在綁腿上,死沉。

“龜兒子的……”趙鐵頭靠在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墻邊。

他那個寶貝歪把子機槍。槍管都打紅了,彎得像根燒火棍。

他隨手甩在爛泥巴頭。摸出腰桿上別著的旱煙鍋。

手抖得厲害。銅煙鍋磕在牙齒上。噠噠噠響。

跟先前掃機槍一個調調。

“連長,還有…還有莫得?”他聲音嘶啞,像破風箱。

眼睛里頭全是血絲。死死盯到我。不是討煙葉子。是討人。討那些剛才還活蹦亂跳。

跟在他屁股后頭喊“趙班長”的兄弟伙。

我喉嚨管發緊。像是卡了塊燒紅的炭。環顧四周。

能站起來的。連老子在內。攏共怕是不足二十個了。

個個都像從血池子里頭撈出來。

泥巴、血痂、火藥灰。糊得親媽都認不出。

山貓子像條真正的山貓。

悄咪咪地從一堆碎磚瓦礫后頭梭過來。臉上黑黢黢。

只剩兩個眼珠子還亮得嚇人。他手里頭攥著半截臟兮兮的饃。

不曉得從哪個犧牲兄弟干糧袋里摸出來的。

遞到我跟前。“抗哥,墊巴點。”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眼神掃過地上橫七豎八的袍澤。

嘴唇抿得死緊。

腮幫子咬得鼓起兩道棱。

我擺擺手。

實在莫得胃口。

胃里頭翻江倒海。

不是餓。

是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著硝煙和焦糊的肉味。直往腦殼頂沖。我彎腰。

撿起腳邊一頂被子彈開了瓢的軍帽。青天白日徽章上。糊滿了暗紅色的血和灰白的腦漿子。

手指頭碰到。冰涼。黏膩。我認得這頂帽子。

是王喇叭的。那個一天到晚愛吹牛。說打完仗要回老家娶婆娘的“喇叭”。現在。

他的“喇叭”永遠啞了。

“狗日的小鬼子!”趙鐵頭猛地一拳頭砸在斷墻上。

簌簌掉下不少土渣渣。他煙鍋終究沒點著。氣得一把塞回腰里。他豁地站起來。魁梧的身子晃了晃。

“連長!讓老子帶幾個人!”“去把龜兒子丟的那挺重機槍摸回來!”“沒得機槍壓陣!”“下一波鬼子沖上來!”“弟兄們拿啥子頂?!”

他眼睛瞪得像銅鈴。

里頭燒著兩團火。還有一層水光。硬是憋著沒落下來。

我知道他心頭憋屈。更曉得他是在找事做。找點事做。

才能暫時忘了這滿地躺倒的兄弟。忘了王喇叭再也不能吹的牛皮。

我剛想開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呻吟聲。

從不遠處一個彈坑里飄出來。斷斷續續。像要斷氣的貓。“救…救命…”“哪個…拉我一把…”

聲音微弱得很。夾在風聲和遠處零星的槍聲里。

幾乎聽不見。但老子們幾個。耳朵都豎起來了。

像被雷打了一樣。“還有人活起!”山貓子反應最快。瘦小的身子像支離弦的箭。

嗖地就朝那彈坑竄過去。快得只剩一道影子。

“走!”我心頭一緊。也跟著沖過去。趙鐵頭罵了句啥子。

也拖著沉重的步子跟上來。彈坑不大。但深。

一個年輕的兵娃子。下半身被炸塌的土墻死死壓住。只露出上半截身子。軍裝被血浸得透濕。

臉上糊滿了泥和血。看不清樣子。只有一雙眼睛。還帶著點活氣。驚恐又痛苦地望著我們。嘴巴一張一合。像離了水的魚。

“莫怕!兄弟!莫怕!”山貓子已經撲到坑邊。

伸手就去刨他身上的土坷垃。手指頭摳得飛快。

指甲縫里立刻塞滿了泥和血。“挺住!馬上救你出來!”他聲音放得極輕。

生怕嚇著這奄奄一息的兄弟。

我蹲下來。

用手去抬壓在他腿上的那塊大土坯。重!死沉死沉!像生了根。趙鐵頭也到了。二話不說。

他那雙蒲扇大的手。青筋暴起。跟我一起摳住土坯邊緣。“一!二!三!起——!”

我們倆悶吼一聲。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臉漲得通紅。脖子上血管突突直跳。那塊該死的土坯。

終于松動了一下。被我們硬生生掀開一條縫。

“快!山貓子!拖他出來!”我咬著牙吼。感覺腰桿都要斷球了。

山貓子眼疾手快。抓住那兵娃子的胳肢窩。使勁往外拽。“啊——!”兵娃子發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慘叫。痛得渾身篩糠一樣抖。

眼睛翻白。差點當場暈死過去。

山貓子手猛地一頓。臉色唰地白了。我順著他目光看去。心口像是被冰錐子狠狠捅了一下。

那兵娃子被壓住的下半身…膝蓋以下。一片血肉模糊。骨頭渣子都露出來了。根本分不清腿腳。只有一灘爛肉。

和泥巴攪在一起。

“日…日他仙人板板…”趙鐵頭也看到了。

他喘著粗氣。

剛才用力過猛。

額頭上全是汗。混著灰淌下來。他死死盯著那截斷腿。

嘴唇哆嗦著。

罵都罵不圓泛了。

那雙沾滿泥血的大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不是累。是恨。是看到自家兄弟遭這種活罪。心尖尖都在滴血的痛!

山貓子僵在那里。

拖也不是。不拖也不是。他抬頭看我。

眼神里頭第一次。透出點茫然和無措。

像個找不到路的小娃兒。

“抗…抗哥…這…這咋整?”他聲音干澀。帶著哭腔。

彈坑里的兵娃子。

大概是痛過了勁。又或者是看到我們的表情。

他費力地轉動眼珠。想低頭看看自己的腿。

“我…我的腳…”“是不是…是不是莫得了?”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眼睛里那點微弱的光。像是風里的蠟燭。隨時要熄滅。

老子心頭堵得慌。

像壓了塊千斤石。喉嚨管發苦。

想說點啥子。寬慰他。騙騙他。

可嘴巴張開。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這血糊糊的現實。

咋個騙?

趙鐵頭猛地別過臉去。

他抬起那只沾滿泥血混合物的手。

狠狠抹了一把臉。結果越抹越花。泥巴、血痂、汗水。

糊成一團。像個唱大戲的花臉。他肩膀垮下來。剛才那股子要沖出去搶機槍的狠勁。

一下子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他蹲下身。

就在這臭烘烘的彈坑邊。

重新摸出他那寶貝旱煙鍋。這次。他不再試圖點火。

只是把那冰涼的銅煙嘴。

死死咬在牙齒中間。

咬得咯咯響。

腮幫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

“兄弟…”我深吸一口氣。

那濃烈的血腥和硝煙味。

嗆得肺管子生疼。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

聽起來穩當點。“莫看。”“傷得不輕。”“先把你弄出來再說。”我伸手。

輕輕按住兵娃子想去摸腿的手。

那手冰涼。

還在抖。“袍哥人家…”我頓了頓。

聲音不大。卻像釘子一樣。釘在這片焦土上。“從不拉稀擺帶。

”“活一個,是一個!

”我對山貓子使了個眼色。

“動手!”山貓子眼神定了定。

一咬牙。雙手再次插到兵娃子腋下。

“兄弟,忍到點!

”他低吼一聲。

用盡全力往外拖!

“呃啊——!”

又是一聲非人的慘嚎。

撕破了臺兒莊黃昏死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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