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兒莊的土,硬是拿血泡耙了。
趙鐵頭的重機槍啞了火,我轉(zhuǎn)頭就看見他半邊臉糊滿血,眼睛還瞪得跟牛卵子一樣大。“連長!
鬼子摸上來了!”山貓子吼得喉嚨破音,那聲音刮得我耳朵生痛。
硝煙嗆得我肺管子要炸開,土腥氣混著血腥氣,直往天靈蓋里鉆。
陣地前頭,黃壓壓一片鬼子兵,刺刀在殘陽底下閃得人眼花。
我們這連,出發(fā)時百十條漢子,現(xiàn)在能喘氣的,湊不攏二十個。
王喇叭那愛吹牛的嘴巴,讓炮彈啃得只剩半拉。石頭憨厚的腦殼,炸開了瓢。
秀才那個慫包,最后倒是硬氣了一回,抱著炸藥包沖出去,連個囫圇尸首都沒得。
弟兄們的血,順著焦黑的壕溝底,淌成了暗紅的小溪。
我的靴子踩在里面,又黏又滑。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早上啃的那點硬餅子全嘔了出來。
黃膽水燒得喉嚨火辣辣的。“張抗!
你個龜兒子發(fā)啥子瘟!”趙鐵頭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力道大得差點把我拍進泥里。
“給老子支棱起來!你是連長!”他臉上糊的血還在往下滴,眼睛紅得像要吃人。
“機槍!
給老子頂住右翼!
龜兒子的想包餃子!”他吼得唾沫星子混著血沫子亂飛。
我猛地一個激靈。
那些在學(xué)堂里念的書,那些救國救民的大道理。
在趙鐵頭這聲帶著血的唾罵面前,碎得渣都不剩。
書,救不了陣地。
救不了背后那些還在撤的兄弟。
更救不了倒在這片焦土上的袍澤!
一股邪火“噌”地從腳底板燒到天靈蓋。
燒干了那點文縐縐的學(xué)生氣。燒得我眼珠子發(fā)燙。“山貓子!”我吼,聲音劈了叉,自己都認(rèn)不出。
“日你先人!給老子盯死左翼那個歪把子!”“打掉他!打不掉老子剝了你的貓皮!”
山貓子沒應(yīng)聲,只把身子往焦黑的土堆后頭又縮了縮。
那雙獵戶的眼睛,瞇得像刀子。死死剜著遠處鬼子機槍手藏身的土坎。
他腮幫子咬得死緊,拉動槍栓的手穩(wěn)得不像話。
“砰!”一聲脆響。
遠處那挺叫得正歡的歪把子。猛地就啞了。“要得!”趙鐵頭啐出一口血沫子,咧嘴笑,牙縫都是紅的。
“貓崽子,有你的!”鬼子的沖鋒,被這精準(zhǔn)的一槍打得頓了一下。
像潮水撞上了礁石。
可礁石太單薄。
更多的黃皮蝗蟲又涌了上來。
槍栓拉動的咔咔聲,手榴彈保險銷扯掉的刺啦聲。
還有喉嚨里壓不住的、野獸一樣的低吼。
成了陣地上最后的聲響。
絕望像冰冷的鐵箍,死死勒住心臟。
越勒越緊。
勒得人透不過氣。
趙鐵頭把打空了子彈的重機槍一腳踹開。
反手拔出了背后那柄鬼頭大刀。
刀片子缺了口,沾著泥和血。
他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混著血絲。
“連長!”他扭頭看我,咧著嘴。“老子先走一步!
黃泉路上,慢點來!”那眼神,兇得像要吃人。
卻又干凈得像山里的石頭。
“給老子多砍幾個墊背的!”說完,他像頭被惹毛了的黑熊。
嗷一嗓子就躍出了戰(zhàn)壕!“趙鐵頭!”我嗓子眼堵得發(fā)不出聲。
只能眼睜睜看著。
看著他魁梧得像座小山的背影。
撲向那片刺眼的黃潮。
大刀片子掄圓了砍下去。
帶起一片血紅。
也幾乎在同時。
幾把雪亮的刺刀,從不同方向。
兇狠地捅進了他的身體!
他身子猛地一僵。
大刀“哐當(dāng)”掉在地上。
他回頭。血紅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
嘴巴動了動,沒聲音。
但我看懂了。“莫給老子丟臉!”然后,他像堵轟然倒塌的墻。
重重砸進焦黑的泥地里。
再也沒動一下。
世界好像靜了一瞬。
槍炮聲、嘶吼聲。
全他娘的消失了。
只有趙鐵頭倒下時,砸起的那蓬塵土。
慢鏡頭一樣,在我眼前彌漫開。
堵住了我的鼻子。
堵住了我的嘴。堵得我快要憋死。
“啊——!!!”一聲不像人能發(fā)出的嚎叫從我喉嚨里炸出來。
撕心裂肺。
我一把抄起腳邊那支上著刺刀的三八大蓋。
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槍身。
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指關(guān)節(jié)繃得發(fā)白。
沖出去!砍死那些龜兒子!
給鐵頭報仇!給死去的弟兄報仇!身子剛往前一傾。
袖子被人死死拽住了。力道不大,卻像鐵鉗。是山貓子。
他不知啥時候爬到了我腳邊。半邊身子都是血。
臉上糊得看不清五官。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死死盯著我。“連長…”他聲音嘶啞得厲害,氣若游絲。
“不能…都死絕了…”“你得…活著…帶話…”帶話?
帶什么話?
帶話給誰?
給那些坐在后方的老爺們?
說我們連打光了?
說趙鐵頭被捅成了篩子?
怒火燒得我腦殼發(fā)昏。
我想甩開他。
可那雙沾滿血和泥的手。
死死箍著我的胳膊。
像焊死了一樣。“失地…不復(fù)…”山貓子嘴唇翕動。
血沫子不斷涌出來。“決不…回…”最后那個“川”字。
卡在他喉嚨里。變成一串模糊的血泡。他眼睛里的光。
一點點暗下去。拽著我袖子的手。也慢慢地。一點點地。
滑了下去。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濺起幾點微不可察的泥星子。
“山貓子?”我喉嚨發(fā)緊,喊不出聲。
推了推他。
一動不動。
那桿三八大蓋。
“哐當(dāng)”一聲從我手里滑落。
砸在戰(zhàn)壕底。
濺起一小片泥水。
冰冷的泥水點子打在臉上。
我一個激靈。
渾身的血。
好像瞬間涼透了。
冷得我牙齒打顫。
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
“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這八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硬生生燙在我心尖尖上。
燙得滋滋作響。燙得血肉模糊。出發(fā)時的豪言壯語。
此刻成了最惡毒的詛咒。箍得我喘不上氣。陣地前面。
鬼子的皮靴踏過袍澤們溫?zé)岬氖w。踩得骨頭咔吧作響。
踩得稀爛的腸肚噗嗤冒泡。
那聲音。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耳朵。鉆進我的腦髓。攪得我天旋地轉(zhuǎn)。
“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捂住嘴。指縫里滲出暗紅的血。不能死。
趙鐵頭不能白死。山貓子不能白死。
王喇叭石頭秀才…那么多弟兄。都不能白死!
這誓言。
得有人活著背下去!
這血仇。得有人活著去報!一股比剛才更烈的火。
猛地從冰冷的骨頭縫里燒起來!燒得我眼睛通紅。
燒得我渾身發(fā)抖。不是害怕。是恨!滔天的恨!
我猛地扯開胸前破爛的軍裝口袋。手指哆嗦著。
摸出半包被血浸透了的“哈德門”。煙盒紙又軟又黏。
我把它在膝蓋上攤開。染血的指頭。毫不猶豫地按在刺刀雪亮的刃口上!狠狠一劃!
皮肉翻卷。鉆心的痛。鮮紅的血珠子。爭先恐后地冒出來。
一滴。兩滴。
砸在皺巴巴的煙盒紙上。洇開刺目的紅。我咬著后槽牙。
用那根流著血的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那片刺目的猩紅上。用盡全身力氣。一筆一劃。
寫下滾燙的八個字: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
每一筆。都像刀子在剜心頭的肉。寫完最后一捺。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背靠著冰冷的戰(zhàn)壕壁。
滑坐下去。手里死死攥著那張被血浸透的煙盒紙。
指尖的血還在往外滲。
溫?zé)岬摹U吵淼摹?
那張小小的、染血的紙片。
重得像座山。
壓在我的手心。
也烙進了我的魂里。成了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張連長?張連長!”一個帶著顫音的女聲。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我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里。晃動著幾個人影。穿著灰撲撲的軍裝。
當(dāng)先一個。身形單薄。
剪著齊耳短發(fā)。臉上蹭滿了硝煙黑灰。只有那雙眼睛。
又大又亮。盛滿了焦急和…水光?
她半跪在戰(zhàn)壕邊沿。胸口掛著一副耳機。是通訊兵。
她看著我這邊的慘狀。看著趙鐵頭倒下的地方。
看著山貓子冰冷的身體。看著滿壕溝的殘肢斷臂。看著我這個僅存的血葫蘆一樣的“連長”。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著。那雙清亮的眼睛里。水光越來越盛。
幾乎要溢出來。但她死死咬著下唇。硬是沒讓一滴掉下來。
她抬起手。沾著泥污的手指有些抖。卻異常莊重地。
朝著這片煉獄般的陣地。朝著我們這些即將被遺忘的孤魂。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她的肩膀在抖。敬禮的手臂繃得筆直。
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線。那雙含淚的眼睛。
像被暴雨洗過的星星。直直地看著我。仿佛要把我的樣子。
把這片陣地的樣子。刻進骨子里。“長官!”她身后一個兵帶著哭腔喊。
“鬼子…鬼子的后續(xù)部隊上來了!快撤吧!”那女通訊兵渾身一顫。
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復(fù)雜得我讀不懂。有痛。
有敬。有不忍。還有一絲…決絕?她猛地放下手臂。
利落地摘下胸口的耳機。對著送話器。
聲音嘶啞卻無比清晰地吼:“指揮部!指揮部!
北關(guān)陣地…失守!”“川軍新編一二二師三團二營一連…”她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這片死地。
掃過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音:“全員…殉國——!!!”最后那四個字。
像淬了血的刀子。狠狠捅進我的耳朵!捅得我眼前一黑。
“撤!
”她吼完,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
身影決絕地消失在硝煙彌漫的黃昏里。耳機里。
傳來一陣急促尖銳的忙音。滴——滴——滴——像送葬的喪鐘。
敲在我空蕩蕩的腦殼里。“全員…殉國?”我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咧開嘴。
無聲地笑了。
笑得渾身都在抖。
笑得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污。一起往下淌。咸的。腥的。苦的。
我攤開手掌。那張被血浸透的煙盒紙。靜靜躺在掌心。那八個用血寫的字。在昏黃的天光下。
紅得刺眼。像跳動的火焰。燒著我的皮肉。“龜兒子們…”我喃喃著。把那張滾燙的血書。
死死按在左邊心口上。隔著破爛的軍裝。緊貼著皮肉。
緊貼著那顆還在跳動的。卻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老子…還活起在!”我對著空無一人的陣地。
對著遍地袍澤的尸骸。對著硝煙彌漫的天空。從喉嚨深處。
擠出這句誓言。聲音嘶啞。卻像淬了火的生鐵。硬邦邦地。
砸在這片浸透了川人血淚的焦土上。遠處。
鬼子哇啦哇啦的怪叫聲。和皮靴踩踏尸骨的咔咔聲。
越來越近。像潮水。涌向這最后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