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硬是沒歇過氣。
耳朵里頭嗡嗡響。
像是鉆進(jìn)去一萬只馬蜂。
硝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
眼淚水跟到汗水一起飆。
糊得眼睛都睜球不開。
我趴在一截塌了半邊的土墻后頭。
墻是熱的。
燙手。
挨著的地皮都在抖。
龜兒子的炮彈。
跟下雹子一樣。
不要錢地往我們腦殼上砸。
“連長!連長!
東頭……東頭要遭不住了!”王喇叭連滾帶爬沖過來。臉巴子黢黑。
只剩兩個眼睛珠子在轉(zhuǎn)。嘴巴皮都在打顫顫。
“狗日的小鬼子……上來了!
鐵王八(坦克)開道!”他聲音里頭帶著哭腔。“趙排長喊頂……頂不住了!”
我心頭一緊。
像被鐵爪子狠狠攥了一把。
東頭是鐵頭守的豁口。
那是我們連的命門子。
要是被小鬼子撕開。整個陣地都要遭包餃子。
“山貓子!
”我扯起喉嚨吼。聲音在炮聲里頭顯得小得很。
“到!”
一個影子。像貍貓一樣從旁邊炸塌的灶臺后頭竄出來。李茂才。我的兵。
眼睛亮得嚇人。“你帶兩個人。”“摸過去!”“給老子把狗日的鐵王八眼睛摳了!
”“用集束手榴彈!捆緊點(diǎn)!”
“要得!”山貓子沒得半句廢話。點(diǎn)了他身邊兩個最靈醒的兵。
一貓腰。就消失在滾滾的濃煙和塵土里頭。動作快得跟鬼影子一樣。
我抓起地上一個陣亡兄弟的漢陽造。“老套筒”冰沁沁的。槍托上還沾著血。手還在打閃閃。
不是怕。是累。是恨。龜兒子的。
昨天還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今天就躺在這兒了。硬邦邦的。
“弟兄伙!跟老子頂上去!”“莫讓山貓子他們白挨炸!”
我吼了一聲。嗓子眼都是血腥味。“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吼起來!”
“失地不復(fù)!
決不回川!”“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稀稀拉拉。
又慢慢匯聚成一片嘶啞的吼聲。
像受傷的狼群。在血和火里頭嚎叫。
這是我們出川時喊破天的誓言。
現(xiàn)在成了催命的戰(zhàn)鼓。也是活命的念想。
我?guī)еO履軇拥氖畞韨€兄弟。連滾帶爬。
撲向東頭那個豁口。
離得越近。那動靜越嚇人。
機(jī)槍打得像炒豆子。
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去。打在土墻上噗噗響。
濺起的土渣子打得臉生痛。
豁口那兒。
簡直成了修羅場。
尸體摞著尸體。有我們的。更多是黃皮子(日軍)的。
血水混著泥巴。一腳踩下去。噗嗤一聲。
能淹到腳踝。滑得很。
趙鐵頭那個鐵塔一樣的身影。
就在豁口最當(dāng)沖的位置。
他半蹲著。操著一挺捷克式輕機(jī)槍。
槍管子都打得發(fā)紅了。
冒起一股青煙。“龜兒子!來噻!來噻!”他一邊打一邊罵。
頸項(xiàng)上的青筋鼓得跟蚯蚓一樣。“
老子請你們吃花生米!”“管飽!”
他旁邊。一個才補(bǔ)進(jìn)來的新兵蛋子。嚇得縮在個彈坑里。
抱著頭。渾身篩糠一樣抖。“起來!龜兒子!”趙鐵頭眼尖。
一腳踹過去。“你老漢送你出來是當(dāng)縮頭烏龜?shù)泥拢?
”“給老子遞彈夾!”新兵被他吼得一哆嗦。
連滾帶爬去拖彈藥箱。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就在離豁口不遠(yuǎn)的地方炸開。氣浪猛地把我掀了個跟頭。
耳朵瞬間啥子都聽不到了。
只有一片尖嘯。眼前全是金星。土石劈頭蓋臉砸下來。
“連長!小心!”有人撲過來。
把我死死按在下面。
是通訊兵小劉。
等我晃著腦殼。
掙扎著把身上的土扒拉開。抬頭一看。心都涼了半截。
豁口旁邊。
一堵?lián)u搖欲墜的斷墻。被剛才那顆炮彈直接炸塌了!
大塊的土坯和磚頭。
像山一樣垮下來!正好!把趙鐵頭和他那挺機(jī)槍!
連人帶槍!埋了大半邊!
只看到他一只青筋暴起的手。
還死死摳著滾燙的槍管!露在外面!
“鐵頭!!!”
我眼睛瞬間就紅了。
血往腦殼上沖。
啥子都顧不上了。“救人!快救人!”我連爬帶滾就沖過去。
其他兄弟也跟著撲上來。用手刨!用刺刀撬!指甲蓋翻了。
血糊糊的也不曉得痛。
心頭只有一個念頭。把鐵頭挖出來!
這個老兵油子。嘴巴臭。心腸熱。他是我們連的膽!
“轟!”“噠噠噠!”小鬼子的炮彈和機(jī)槍。
像是曉得我們亂了陣腳。打得更兇了。
子彈就在身邊嗖嗖飛。不斷有兄弟悶哼著倒下。“龜兒子!
壓住!壓住啊!”我一邊瘋了一樣刨土。一邊嘶聲裂肺地吼。
眼淚混著汗水和泥巴。糊了滿臉。
就在我們拼命刨的時候。
豁口外面。小鬼子的嚎叫聲突然變了調(diào)。
從兇狠變成了驚惶。
“轟!轟!”兩聲沉悶的爆炸。不是炮彈落地那種。是貼著地面炸開的。
緊接著。是金屬扭曲的刺耳聲音。還有鬼子兵殺豬一樣的慘叫!
“連長!成了!”一個灰頭土臉的身影。像從地底下鉆出來。
是山貓子!他半邊臉都是血。衣服被掛得稀爛。但眼睛亮得驚人。“鐵王八!
趴窩了!”他指著豁口外面。
濃煙里。隱約看到鬼子那輛耀武揚(yáng)威的坦克。
履帶斷了。
炮塔歪在一邊。
冒著滾滾黑煙。
旁邊倒了七八個黃皮子。
好樣的!
山貓子!
我心里頭喊了一聲。手下刨得更快。
終于!
嘩啦一下。
我們把壓住趙鐵頭胸口的一大塊土坯掀開!
趙鐵頭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沫子。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
臉憋得烏紫。“龜……龜兒子……壓死老子了……”他喘著粗氣罵。
聲音像破風(fēng)箱。“機(jī)槍……老子的機(jī)槍……”他那只露在外面的手。
還死死抓著槍管不放。
“沒死就成!
給老子起來!”
我心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和兩個兄弟一起。把他從土堆里硬拽出來。
他半邊身子都是血。
不曉得是他自己的。
還是旁邊陣亡兄弟濺上的。“
還能打不?”我吼他。“打!
打他龜兒子!”趙鐵頭一抹臉上的血和泥。
兇光畢露。“機(jī)槍!老子的機(jī)槍!”
就在這時。“噗”一聲悶響。
像是什么東西。重重地砸進(jìn)了爛泥地里。就在我們腳邊。
我低頭一看。
血。
一下子就沖到了頭頂。渾身冰涼。
是王喇叭。
那個剛才還在喊“連長”的兵。
他仰面朝天倒在那兒。
胸口。碗口大一個血窟窿。
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他眼睛瞪得老大。
望著灰蒙蒙的天。嘴巴張了張。沒發(fā)出聲音。只有血沫子涌出來。
他手里。還死死攥著半截啃了一半的。硬得像石頭的饃。
那是他早上省下來的口糧。說留到晚上餓了吃。
“喇叭……”我喉嚨像是被啥子?xùn)|西堵死了。喊不出來。
這個愛吹牛。
有點(diǎn)怕死。但關(guān)鍵時刻絕不拉稀擺帶的兄弟。
就這么沒了。
死球了。
“狗日的小鬼子!!!”
趙鐵頭也看到了。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
像受傷的野獸。
一把抄起旁邊一挺被打壞支架的機(jī)槍。
直接架在了一具鬼子尸體的背上。“
給老子死!死!死!”他紅著眼睛。
手指頭死死扣著扳機(jī)。
子彈像潑水一樣掃出去。
打得豁口外面的鬼子人仰馬翻。
我撿起王喇叭掉在地上的槍。
漢陽造。
槍托上還留著他手心的汗。熱乎乎的。
我牙巴咬得死緊。腮幫子上的肉都在跳。“弟兄伙!”
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給王喇叭報仇!”“給死去的兄弟報仇!”“人在!陣地在!”“川軍!雄起!”
“雄起!!!”
剩下的十幾個兄弟。
帶著滿身的傷。
滿臉的血和淚。發(fā)出震天的怒吼。
像一群從血海尸山里爬出來的惡鬼。
撲向了再次涌上來的黃潮。
豁口。成了絞肉機(jī)。每一寸土地。都被血浸透了。泡發(fā)了。一腳踩下去。黏糊糊的。拔腳都費(fèi)力。
不知道又頂了多久。
天。
好像一直都沒亮過。
硝煙把日頭都遮死了。耳朵里。
只剩下槍炮聲。
喊殺聲。
慘叫聲。
還有自己粗得像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
忽然。
我旁邊一個一直悶頭開槍的老兵油子。
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老套筒”掉了。
他低頭。
看著自己肚子上。
突然冒出來的。
還在滴血的刺刀尖。
臉上露出一絲茫然。然后。
他居然咧嘴笑了。
露出一口黃牙。哼起了我們出川時的小調(diào):
“川江那個水喲……浪打浪……”“出川的娃兒喲……打東洋……”哼了半句。
聲音就斷了。他像根木頭樁子一樣。
直挺挺地栽倒在血泥里。眼睛還望著四川的方向。
我的眼淚。
終于忍不住。
混著臉上的血和泥。
滾了下來。
龜兒子的。
這仗。
啥子時候才是個頭?
我們還能不能。
活著……回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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