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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臺兒莊,血泡子里的吼

炮火硬是沒歇過氣。

耳朵里頭嗡嗡響。

像是鉆進(jìn)去一萬只馬蜂。

硝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

眼淚水跟到汗水一起飆。

糊得眼睛都睜球不開。

我趴在一截塌了半邊的土墻后頭。

墻是熱的。

燙手。

挨著的地皮都在抖。

龜兒子的炮彈。

跟下雹子一樣。

不要錢地往我們腦殼上砸。

“連長!連長!

東頭……東頭要遭不住了!”王喇叭連滾帶爬沖過來。臉巴子黢黑。

只剩兩個眼睛珠子在轉(zhuǎn)。嘴巴皮都在打顫顫。

“狗日的小鬼子……上來了!

鐵王八(坦克)開道!”他聲音里頭帶著哭腔。“趙排長喊頂……頂不住了!”

我心頭一緊。

像被鐵爪子狠狠攥了一把。

東頭是鐵頭守的豁口。

那是我們連的命門子。

要是被小鬼子撕開。整個陣地都要遭包餃子。

“山貓子!

”我扯起喉嚨吼。聲音在炮聲里頭顯得小得很。

“到!”

一個影子。像貍貓一樣從旁邊炸塌的灶臺后頭竄出來。李茂才。我的兵。

眼睛亮得嚇人。“你帶兩個人。”“摸過去!”“給老子把狗日的鐵王八眼睛摳了!

”“用集束手榴彈!捆緊點(diǎn)!”

“要得!”山貓子沒得半句廢話。點(diǎn)了他身邊兩個最靈醒的兵。

一貓腰。就消失在滾滾的濃煙和塵土里頭。動作快得跟鬼影子一樣。

我抓起地上一個陣亡兄弟的漢陽造。“老套筒”冰沁沁的。槍托上還沾著血。手還在打閃閃。

不是怕。是累。是恨。龜兒子的。

昨天還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今天就躺在這兒了。硬邦邦的。

“弟兄伙!跟老子頂上去!”“莫讓山貓子他們白挨炸!”

我吼了一聲。嗓子眼都是血腥味。“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吼起來!”

“失地不復(fù)!

決不回川!”“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稀稀拉拉。

又慢慢匯聚成一片嘶啞的吼聲。

像受傷的狼群。在血和火里頭嚎叫。

這是我們出川時喊破天的誓言。

現(xiàn)在成了催命的戰(zhàn)鼓。也是活命的念想。

我?guī)еO履軇拥氖畞韨€兄弟。連滾帶爬。

撲向東頭那個豁口。

離得越近。那動靜越嚇人。

機(jī)槍打得像炒豆子。

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去。打在土墻上噗噗響。

濺起的土渣子打得臉生痛。

豁口那兒。

簡直成了修羅場。

尸體摞著尸體。有我們的。更多是黃皮子(日軍)的。

血水混著泥巴。一腳踩下去。噗嗤一聲。

能淹到腳踝。滑得很。

趙鐵頭那個鐵塔一樣的身影。

就在豁口最當(dāng)沖的位置。

他半蹲著。操著一挺捷克式輕機(jī)槍。

槍管子都打得發(fā)紅了。

冒起一股青煙。“龜兒子!來噻!來噻!”他一邊打一邊罵。

頸項(xiàng)上的青筋鼓得跟蚯蚓一樣。“

老子請你們吃花生米!”“管飽!”

他旁邊。一個才補(bǔ)進(jìn)來的新兵蛋子。嚇得縮在個彈坑里。

抱著頭。渾身篩糠一樣抖。“起來!龜兒子!”趙鐵頭眼尖。

一腳踹過去。“你老漢送你出來是當(dāng)縮頭烏龜?shù)泥拢?

”“給老子遞彈夾!”新兵被他吼得一哆嗦。

連滾帶爬去拖彈藥箱。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就在離豁口不遠(yuǎn)的地方炸開。氣浪猛地把我掀了個跟頭。

耳朵瞬間啥子都聽不到了。

只有一片尖嘯。眼前全是金星。土石劈頭蓋臉砸下來。

“連長!小心!”有人撲過來。

把我死死按在下面。

是通訊兵小劉。

等我晃著腦殼。

掙扎著把身上的土扒拉開。抬頭一看。心都涼了半截。

豁口旁邊。

一堵?lián)u搖欲墜的斷墻。被剛才那顆炮彈直接炸塌了!

大塊的土坯和磚頭。

像山一樣垮下來!正好!把趙鐵頭和他那挺機(jī)槍!

連人帶槍!埋了大半邊!

只看到他一只青筋暴起的手。

還死死摳著滾燙的槍管!露在外面!

“鐵頭!!!”

我眼睛瞬間就紅了。

血往腦殼上沖。

啥子都顧不上了。“救人!快救人!”我連爬帶滾就沖過去。

其他兄弟也跟著撲上來。用手刨!用刺刀撬!指甲蓋翻了。

血糊糊的也不曉得痛。

心頭只有一個念頭。把鐵頭挖出來!

這個老兵油子。嘴巴臭。心腸熱。他是我們連的膽!

“轟!”“噠噠噠!”小鬼子的炮彈和機(jī)槍。

像是曉得我們亂了陣腳。打得更兇了。

子彈就在身邊嗖嗖飛。不斷有兄弟悶哼著倒下。“龜兒子!

壓住!壓住啊!”我一邊瘋了一樣刨土。一邊嘶聲裂肺地吼。

眼淚混著汗水和泥巴。糊了滿臉。

就在我們拼命刨的時候。

豁口外面。小鬼子的嚎叫聲突然變了調(diào)。

從兇狠變成了驚惶。

“轟!轟!”兩聲沉悶的爆炸。不是炮彈落地那種。是貼著地面炸開的。

緊接著。是金屬扭曲的刺耳聲音。還有鬼子兵殺豬一樣的慘叫!

“連長!成了!”一個灰頭土臉的身影。像從地底下鉆出來。

是山貓子!他半邊臉都是血。衣服被掛得稀爛。但眼睛亮得驚人。“鐵王八!

趴窩了!”他指著豁口外面。

濃煙里。隱約看到鬼子那輛耀武揚(yáng)威的坦克。

履帶斷了。

炮塔歪在一邊。

冒著滾滾黑煙。

旁邊倒了七八個黃皮子。

好樣的!

山貓子!

我心里頭喊了一聲。手下刨得更快。

終于!

嘩啦一下。

我們把壓住趙鐵頭胸口的一大塊土坯掀開!

趙鐵頭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沫子。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

臉憋得烏紫。“龜……龜兒子……壓死老子了……”他喘著粗氣罵。

聲音像破風(fēng)箱。“機(jī)槍……老子的機(jī)槍……”他那只露在外面的手。

還死死抓著槍管不放。

“沒死就成!

給老子起來!”

我心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和兩個兄弟一起。把他從土堆里硬拽出來。

他半邊身子都是血。

不曉得是他自己的。

還是旁邊陣亡兄弟濺上的。“

還能打不?”我吼他。“打!

打他龜兒子!”趙鐵頭一抹臉上的血和泥。

兇光畢露。“機(jī)槍!老子的機(jī)槍!”

就在這時。“噗”一聲悶響。

像是什么東西。重重地砸進(jìn)了爛泥地里。就在我們腳邊。

我低頭一看。

血。

一下子就沖到了頭頂。渾身冰涼。

是王喇叭。

那個剛才還在喊“連長”的兵。

他仰面朝天倒在那兒。

胸口。碗口大一個血窟窿。

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他眼睛瞪得老大。

望著灰蒙蒙的天。嘴巴張了張。沒發(fā)出聲音。只有血沫子涌出來。

他手里。還死死攥著半截啃了一半的。硬得像石頭的饃。

那是他早上省下來的口糧。說留到晚上餓了吃。

“喇叭……”我喉嚨像是被啥子?xùn)|西堵死了。喊不出來。

這個愛吹牛。

有點(diǎn)怕死。但關(guān)鍵時刻絕不拉稀擺帶的兄弟。

就這么沒了。

死球了。

“狗日的小鬼子!!!”

趙鐵頭也看到了。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

像受傷的野獸。

一把抄起旁邊一挺被打壞支架的機(jī)槍。

直接架在了一具鬼子尸體的背上。“

給老子死!死!死!”他紅著眼睛。

手指頭死死扣著扳機(jī)。

子彈像潑水一樣掃出去。

打得豁口外面的鬼子人仰馬翻。

我撿起王喇叭掉在地上的槍。

漢陽造。

槍托上還留著他手心的汗。熱乎乎的。

我牙巴咬得死緊。腮幫子上的肉都在跳。“弟兄伙!”

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給王喇叭報仇!”“給死去的兄弟報仇!”“人在!陣地在!”“川軍!雄起!”

“雄起!!!”

剩下的十幾個兄弟。

帶著滿身的傷。

滿臉的血和淚。發(fā)出震天的怒吼。

像一群從血海尸山里爬出來的惡鬼。

撲向了再次涌上來的黃潮。

豁口。成了絞肉機(jī)。每一寸土地。都被血浸透了。泡發(fā)了。一腳踩下去。黏糊糊的。拔腳都費(fèi)力。

不知道又頂了多久。

天。

好像一直都沒亮過。

硝煙把日頭都遮死了。耳朵里。

只剩下槍炮聲。

喊殺聲。

慘叫聲。

還有自己粗得像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

忽然。

我旁邊一個一直悶頭開槍的老兵油子。

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老套筒”掉了。

他低頭。

看著自己肚子上。

突然冒出來的。

還在滴血的刺刀尖。

臉上露出一絲茫然。然后。

他居然咧嘴笑了。

露出一口黃牙。哼起了我們出川時的小調(diào):

“川江那個水喲……浪打浪……”“出川的娃兒喲……打東洋……”哼了半句。

聲音就斷了。他像根木頭樁子一樣。

直挺挺地栽倒在血泥里。眼睛還望著四川的方向。

我的眼淚。

終于忍不住。

混著臉上的血和泥。

滾了下來。

龜兒子的。

這仗。

啥子時候才是個頭?

我們還能不能。

活著……回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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