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撲撲的。
像塊用了八百年的抹桌布。
罩在滕縣外圍這片叫不上名的坡地上。
風一吹。
卷起的不是灰。
是帶著鐵銹味、硝煙味。
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腥氣。
直往鼻子里頭鉆。
鉆得人腦殼皮發麻。
“龜兒子的!”
趙鐵頭狠狠啐了一口。
把嘴里嚼得稀爛的草根吐出去。
那草根沾著泥巴。
黑黢黢的。
像凝固的血坨坨。
“這他娘的啥子鬼地方?”
他踢了踢腳邊半埋在土里的鋼盔。
癟的。
上面還有幾個透亮的窟窿眼。
“比老子屋頭茅坑還邋遢!”
我站在他旁邊。
沒開腔。
喉嚨管發緊。
眼睛掃過這片剛剛接防的陣地。
戰壕挖得深淺不一。
有些地方。
人蹲下去。
腦殼還露在外面。
地上散落的東西。
看得人心里頭一抽一抽的。
黃澄澄的子彈殼。
鋪得像曬了一地的銅錢。
黑乎乎的手榴彈木柄。
斷的。
燒焦的。
還有撕爛的灰布軍裝碎片。
沾著暗紅色的東西。
硬邦邦地粘在土坷垃上。
最刺眼的。
是戰壕壁上。
那一道道新鮮抓撓的痕跡。
很深。
指頭印子都看得清。
像是有人臨死前。
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想從這泥巴里頭摳出一條生路來。
“連長…”
身后傳來一聲喊。
帶著點顫音。
是新補進來的娃娃兵。
叫李二娃。
臉煞白。
嘴唇皮烏青。
抱著桿比他還高的“漢陽造”。
槍托都在抖。
“這…這土…咋是…紅的喃?”
我沒回頭。
彎腰。
從腳邊抓起一把土。
攥在手心。
濕的。
粘的。
還帶著點…溫吞吞的熱氣。
根本不像早春的泥巴。
倒像是…
“二娃子。”
我聲音有點啞。
自己聽著都陌生。
“莫怕。”
我把手里那把土攤開。
遞到他眼皮子底下。
“你看。”
那土。
在灰黃里透著一種詭異的暗紅。
深深淺淺。
“這不是土的本色。”
我捏起一小撮。
指尖用力搓了搓。
那紅色更深了。
仿佛能沁出血來。
“這是血。”
我看著他那雙驚恐的眼睛。
一字一頓。
“是我們川軍袍哥的血。”
“浸透了。”
“染紅的。”
“踩實了。”
“就成了這陣地的土!”
二娃子眼睛瞪得溜圓。
盯著我手心的紅泥巴。
喉結上下滾動。
咕咚。
咽了好大一口唾沫。
臉更白了。
一點血色都沒得。
抱著槍的手。
抖得更兇了。
“錘子!”
旁邊一聲炸雷。
趙鐵頭一巴掌拍在李二娃后背上。
拍得他一個趔趄。
差點栽倒。
“瓜娃子!”
趙鐵頭眼睛瞪得像銅鈴。
絡腮胡子上還沾著剛才啐的泥點子。
“血染的咋子嘛?”
他嗓門大得震耳朵。
“袍哥人家!”
“講究的就是個義字當先!”
“血染沙場!”
“那是光榮!”
他指著戰壕外頭。
遠處。
影影綽綽能看到鬼子扎營的帳篷頂。
“看到沒得?”
“狗日的小鬼子!”
“就在那邊!”
“眼巴巴地瞅著!”
“我們腳下的土!”
“是袍哥兄弟用命換來的!”
“一寸都不能丟!”
“丟了?”
他猛地轉頭。
兇神惡煞地瞪著李二娃。
“你娃腦殼遭門夾了唵?”
“對得起這土里頭埋著的兄弟伙不?”
“對得起你爹媽送你出川時流的馬尿不?”
“給老子把腰桿挺直啰!”
“卵蛋夾緊!”
“莫給老子四川人丟臉!”
李二娃被他吼得一愣一愣。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眼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硬是沒敢掉下來。
他死死咬住下嘴唇。
用力點了下頭。
抱著槍。
努力想把腰挺直。
雖然那腿肚子。
還在微微打顫。
“鐵頭叔…”
我嘆了口氣。
“莫吼他了。”
“新兵蛋子。”
“總得有個過程。”
趙鐵頭哼了一聲。
從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軍裝口袋里。
摸出半截壓扁了的紙煙。
叼在嘴上。
又摸出個洋火盒。
劃拉了半天。
滋啦——
總算點著了。
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煙頭的火星。
在昏沉沉的天色下。
顯得格外亮。
也格外孤獨。
“張連長。”
他吐出一口濃煙。
煙霧繚繞里。
那張糙臉顯得有點模糊。
“不是我吼他。”
“是這世道…”
他頓了頓。
聲音低了些。
帶著點說不出的疲憊。
“在吼我們。”
這話像根針。
輕輕扎了我一下。
是啊。
這世道。
容不得半點軟弱。
容不得你慢慢學。
對面。
那是要吃人的狼。
不把你骨頭嚼碎了。
不會松口。
我拍了拍李二娃的肩膀。
他身子還是僵的。
“看到地上那些彈殼沒得?”
我指指戰壕里。
密密麻麻。
黃燦燦一層。
“去撿。”
“撿滿一筐。”
“送到后面彈藥點去。”
“能復裝。”
“省一點是一點。”
“莫浪費袍哥兄弟用命換來的子彈!”
李二娃像得了赦令。
趕緊點頭。
放下槍。
手忙腳亂去找筐。
趙鐵頭斜眼瞟著。
鼻孔里又哼了一聲。
“撿的時候。”
他冷不丁又冒一句。
“小心點。”
“有些殼子。”
“還燙手得很!”
“莫把細皮嫩肉燙起泡了!”
李二娃剛彎下腰。
手伸向一枚亮閃閃的彈殼。
一聽這話。
嚇得手一縮。
差點又跳起來。
惹得旁邊幾個老兵油子。
嘿嘿低笑起來。
空氣里緊繃的弦。
似乎松了那么一絲絲。
就在這時。
一陣風卷著硝煙吹過。
嗚——
帶著哨音。
也帶來了遠處。
一種沉悶的。
像打鼓一樣的聲音。
咚…咚…咚…
節奏很穩。
一下。
一下。
敲在人心坎上。
戰壕里瞬間安靜了。
所有的笑聲。
戛然而止。
趙鐵頭嘴里的煙。
忘了吸。
煙灰積了老長。
他猛地站起來。
像頭嗅到危險的豹子。
幾步躥到戰壕邊緣。
半個身子探出去。
瞇起眼睛。
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也跟了過去。
趴在冰冷的泥土上。
拿起繳獲的鬼子望遠鏡。
鏡筒冰涼。
貼著眼眶。
遠處的地平線上。
煙塵在滾動。
像一條土黃色的巨蟒。
在緩慢地蠕動。
放大。
再放大。
煙塵里。
出現了移動的點點。
灰黃色。
像一片骯臟的潮水。
密密麻麻。
涌了過來。
是鬼子的步兵。
端著上了刺刀的長槍。
鋼盔在陰沉的天空下。
泛著冰冷的光。
隊伍中間。
夾雜著一些鐵疙瘩。
烏龜殼似的。
履帶碾過地面。
發出那種沉悶的“咚咚”聲。
那是鬼子的鐵王八——坦克!
更后面。
隱約能看到馬拉著的。
黑洞洞的炮口。
像死神的眼睛。
正冷冷地瞄著這邊!
“龜!兒!子!”
趙鐵頭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每個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鐵釘。
他一把扯下嘴上叼著的煙屁股。
狠狠摔在戰壕壁上。
滋啦一聲。
那點火星。
在暗紅的泥土上。
掙扎了一下。
滅了。
“來得倒快!”
他臉上的肌肉繃得像石頭。
腮幫子咬得死緊。
眼珠子里的血絲。
一下子爆了出來。
通紅。
像要滴血。
“準備!”
他猛地轉身。
對著戰壕里所有人大吼。
那聲音。
像砂紙磨過生鐵。
嘶啞。
卻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
“都給老子聽好!”
“上刺刀!”
“子彈頂火!”
“手榴彈蓋子擰開!”
“狗日的想啃硬骨頭!”
“老子們今天!”
“就讓他崩掉滿嘴牙!”
“袍哥人家!”
“絕不拉稀擺帶!”
“絕不拉稀擺帶!”
戰壕里。
稀稀落落。
但異常堅決的吼聲。
響了起來。
像悶雷滾過這片血浸的土地。
我放下望遠鏡。
手心全是汗。
黏糊糊的。
心臟在腔子里。
咚咚咚地撞。
像要跳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
空氣里的硝煙和血腥味。
嗆得肺管子生疼。
但我強迫自己冷靜。
目光掃過一張張臉。
趙鐵頭的猙獰。
老兵們的麻木里透出的兇狠。
新兵們強壓著的恐懼。
還有李二娃。
他正手忙腳亂地。
往槍上裝刺刀。
手抖得厲害。
刺刀幾次都差點掉地上。
我走過去。
沒說話。
蹲下身。
幫他把刺刀卡榫用力按到位。
咔噠一聲。
鎖死了。
他抬起頭看我。
眼睛里還有水光。
但多了一點東西。
像燒著的火苗。
很微弱。
但倔強地亮著。
“怕不怕?”
我問他。
聲音不大。
他用力抿著嘴。
搖頭。
又點頭。
最后。
用帶著濃重川音的普通話。
小聲說:
“怕…怕得要死…”
他頓了一下。
吸了吸鼻子。
聲音突然拔高。
帶著哭腔。
卻又異常清晰。
“但…但我不當龜兒子!”
“我不跑!”
“我要給…給土里頭的哥哥些…報仇!”
好小子!
我心頭一熱。
用力拍了拍他冰冷的鋼盔。
“要得!”
“像個袍哥后人的樣子!”
我站起身。
拔出腰間的駁殼槍。
咔嚓一聲。
頂上火。
冰冷的金屬觸感。
讓我狂跳的心。
稍微定了定。
我走到戰壕中央。
站到趙鐵頭身邊。
看著越來越近的黃色浪潮。
看著那些在望遠鏡里。
越來越清晰的。
猙獰的鬼子臉。
他們刺刀上的寒光。
似乎已經能刺到眼睛。
“兄弟們!”
我的聲音在戰壕里響起。
不大。
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死。
“腳下這片土!”
“是袍哥的血染紅的!”
“今天!”
“輪到我們站在這兒!”
“話不多說!”
“就一句——”
我猛地舉起駁殼槍。
指向那洶涌而來的黃色浪潮。
用盡全身力氣。
吼了出來:
“失地不復!”
“決不回川!”
“給老子打!”
“打!”
“打他龜兒子的!”
“失地不復!決不回川!”
怒吼聲。
瞬間。
壓過了鬼子那沉悶的鼓點!
像炸雷!
在這片血紅的土地上!
轟然炸響!
砰砰砰——
噠噠噠——
槍聲!
驟然撕裂了死寂!
戰斗!
就在這嗆人的硝煙里!
在這燙手的彈殼堆里!
在這血浸的陣地上!
瞬間!
打響了!
鬼子的重機槍。
像撕布機一樣。
咯嘣咯嘣地怪叫著。
子彈潑水似的掃過來。
打得戰壕邊緣的泥土。
噗噗噗地亂飛。
像下了一場泥巴雨。
濺得人滿頭滿臉。
“趴低!龜兒子們!”
趙鐵頭像個門神。
在戰壕里貓著腰狂奔。
吼聲被爆炸聲撕扯得斷斷續續。
“莫當活靶子!”
“機槍!機槍給老子盯住!”
“打他狗日的步兵!”
“迫擊炮!迫擊炮死哪去了?!”
“敲掉那挺重機槍!”
我縮在戰壕拐角。
耳朵里嗡嗡的。
全是槍炮的嘶吼。
震得腦仁疼。
泥土簌簌地往下掉。
掉進脖子里。
冰涼。
我抹了把臉。
手上全是泥水和汗。
黏糊糊的。
“山貓子!”
我扯著嗓子喊。
“看到沒得?!”
“左前方!”
“那堆爛木頭后面!”
“是不是有機槍火力點?!”
山貓子像只壁虎。
緊緊貼在戰壕壁上。
只露出一雙眼睛。
鷹一樣銳利。
他耳朵動了動。
沒回頭。
只是把手向后擺了擺。
示意他曉得了。
然后。
他像條沒骨頭的蛇。
悄無聲息地。
順著戰壕的陰影。
溜了出去。
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二娃!”
我轉頭又吼。
“莫慌!”
“瞄準了打!”
“三點一線!”
“當打兔子!”
李二娃趴在射擊位上。
肩膀死死頂著槍托。
臉貼著冰冷的槍身。
眼睛瞪得溜圓。
透過準星。
死死盯著外面晃動的黃影子。
他手指扣在扳機上。
因為用力。
指節都發白了。
聽到我喊。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沒吭聲。
只是更加用力地。
把臉貼緊了槍托。
腮幫子上的肉。
都在抖。
砰!
一聲槍響。
就在我旁邊。
一個剛冒頭想扔手榴彈的老兵。
身子猛地一僵。
鋼盔上。
噗地冒起一股紅白相間的血霧。
他像個被抽掉骨頭的麻袋。
軟軟地栽倒下來。
正好砸在我腳邊。
眼睛還睜著。
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
血。
汩汩地從他太陽穴那個小洞里涌出來。
迅速染紅了身下的泥土。
那泥土。
更紅了。
我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
狠狠攥了一把。
透不過氣。
“醫務兵!”
我嘶聲喊。
聲音被爆炸吞沒了一大半。
“狗日的!”
趙鐵頭沖了過來。
一腳把那老兵掉在地上的手榴彈踢開。
那手榴彈的木柄。
還在滋滋冒著青煙。
他看都沒看地上的尸體。
一把揪住旁邊一個嚇傻的新兵衣領。
“看錘子看!”
“撿起來!”
“給老子扔出去!”
“給老王報仇!”
那新兵被他一吼。
打了個激靈。
連滾爬爬地抓起那顆手榴彈。
拉掉拉環。
閉著眼。
用盡吃奶的力氣。
朝外面甩了出去。
轟!
一聲不算太響的爆炸。
在幾十米外騰起一股煙柱。
夾雜著幾聲模糊的慘叫。
“要得!”
趙鐵頭吼了一聲。
臉上濺了星星點點的泥。
也分不清是血還是泥。
“就這么干!”
“狗日的欠的血債!”
“一筆筆都要還!”
就在這時。
山貓子像鬼影一樣溜了回來。
臉上蹭了道黑灰。
“連長。”
他聲音壓得極低。
像砂紙磨過。
“爛木頭后面。”
“歪把子一挺。”
“三個鬼子。”
“兩個在換彈板。”
“一個在打。”
“左邊土坎下。”
“還有擲彈筒。”
“兩門。”
“剛架好。”
好!
我心里一定。
“鐵頭!”
“聽見沒得?”
“歪把子!擲彈筒!”
“讓你的人!”
“給老子敲掉!
山貓子!”
“你盯死那個打機槍的!”
“送他回東洋老家!”
“要得!”
趙鐵頭獰笑一聲。
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
“王喇叭!”
“你狗日的號吹得響!”
“炮打得準不準?”
“給老子瞄準那土坎!”
“兩炮!”
“打不掉!”
“老子把你喇叭塞你屁眼里!”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老兵。
正擺弄著一門繳獲的鬼子擲彈筒。
聞言抬起頭。
嘿嘿一笑。
露出一口大黃牙。
“鐵頭哥!”
“你娃瞧好啰!”
他瞇起一只眼。
伸出大拇指。
對著遠處比劃了一下。
嘴里念念有詞。
像個神棍。
“天靈靈地靈靈…”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走你!”
他猛地一拉擊發繩。
嗵!
一聲悶響。
黑乎乎的小炮彈。
拖著白煙。
歪歪扭扭地飛了出去。
轟!
第一炮。
在土坎前面五六米炸了。
泥土飛濺。
“王喇叭!”
趙鐵頭氣得跳腳。
“你狗日念的啥子經?!”
“炸老子自己人唵?!”
王喇叭臉一紅。
“風大!風大!”
他趕緊又調整了一下。
嘴里也不念了。
屏住呼吸。
腮幫子鼓得像蛤蟆。
猛地又是一拉!
嗵!
第二發炮彈。
像長了眼睛。
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那土坎后面!
轟隆!
一聲巨響!
火光沖天!
夾雜著幾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
還有零件被炸飛的影子。
“哈哈!要得!”
趙鐵頭狠狠一拍大腿。
“這才像老子的兵!”
“王喇叭!”
“下回給你記頭功!”
“酒管夠!”
幾乎同時。
山貓子那邊也動了。
他像塊石頭。
穩穩趴在射擊孔后面。
手里的中正式步槍。
槍口微微調整。
呼吸。
似乎都停了。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
在嘈雜的戰場上。
并不算突出。
但遠處那堆爛木頭后面。
那挺一直“咯咯咯”怪叫的歪把子。
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瞬間。
啞巴了。
機槍手腦袋一歪。
癱了下去。
旁邊兩個副射手。
驚慌失措地想去抓機槍。
砰砰!
又是連續兩槍。
干凈利落。
那兩個黃影子。
也應聲栽倒。
不動了。
“好!”
我忍不住低喝一聲。
山貓子這手活。
硬是要得!
他慢慢縮回身子。
退下滾燙的彈殼。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那雙眼睛里。
掠過一絲冰冷的殺意。
稍縱即逝。
鬼子的這波進攻。
被我們硬生生頂了回去。
丟下幾十具尸體。
像破爛的麻袋。
橫七豎八地躺在陣地前。
那黃潮水。
暫時退了下去。
只留下更濃的血腥味。
和一片死寂。
戰壕里。
一片喘息聲。
粗重的。
壓抑的。
夾雜著傷兵低低的呻吟。
空氣里彌漫著汗味。
血腥味。
火藥味。
還有…一股尿騷味。
不知道是誰嚇尿了褲子。
沒人笑。
也沒人提。
都累癱了。
靠在冰冷的土壁上。
呼哧呼哧地喘氣。
像拉破的風箱。
我靠在戰壕壁上。
胸口劇烈起伏。
駁殼槍的槍管。
燙得嚇人。
汗水順著眉毛往下淌。
流進眼睛里。
蜇得生疼。
我胡亂抹了一把。
手上黏糊糊的。
分不清是汗是血還是泥。
“清點人數!”
我啞著嗓子喊。
“彈藥!”
“傷亡!”
“報告連長!”
一個嘶啞的聲音應道。
是排副。
臉上被硝煙熏得黢黑。
只剩眼白是亮的。
“陣亡…五個。”
“重傷三個。”
“輕傷…七八個。”
“子彈…快見底了。”
“手榴彈…也不多了。”
五個…
我心里一沉。
像壓了塊大石頭。
早上還活蹦亂跳的人。
現在…
就躺在那冰冷的泥巴里了。
“重傷員!”
“想辦法送下去!”
“輕傷的!”
“包扎!”
“能動彈的!”
“都給老子去撿子彈殼!”
“撿地上的槍!”
“鬼子槍好!”
“能用就用!”
“手榴彈!”
“把犧牲兄弟身上的!”
“都收攏來!”
“一顆都不能浪費!”
“快!”
大家默默地動了起來。
氣氛沉重得像灌了鉛。
只有腳步聲。
和壓抑的喘息。
我走到一處被炸塌的掩體旁。
看到醫務兵林小婉。
正跪在泥水里。
給一個腹部重傷的士兵包扎。
那士兵很年輕。
可能比二娃還小。
臉白得像紙。
嘴唇哆嗦著。
眼睛死死盯著林小婉。
充滿了恐懼和…哀求。
“莫怕…莫怕…”
林小婉的聲音。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很輕。
卻很穩。
她的手。
沾滿了血。
卻異常靈巧地。
用繃帶死死壓住那不斷冒血的傷口。
“堅持住…”
“一會兒就送你下去…”
她額前的碎發。
被汗水打濕了。
粘在白皙的額頭上。
鼻尖上也沁著細密的汗珠。
軍裝臟得不成樣子。
袖口被撕破了。
露出半截纖細卻沾滿血污的手臂。
她全神貫注。
仿佛周圍震耳欲聾的炮火。
傷兵的呻吟。
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里。
只剩下眼前這個需要救助的生命。
看著她的側臉。
那專注而堅韌的神情。
我心頭那股被死亡和硝煙堵住的悶氣。
似乎松動了一絲。
有一股暖流。
悄悄淌過。
在這尸山血海的戰場上。
她就像一株。
倔強盛開的野花。
帶著血色的溫柔。
她似乎感覺到我的目光。
包扎的動作頓了一下。
微微側過頭。
看了我一眼。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
布滿了血絲。
帶著深深的疲憊。
但更多的。
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沖我極輕微地。
點了一下頭。
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安慰的笑。
但最終沒成功。
只留下一個抿緊的唇線。
然后。
她又立刻低下頭。
繼續和死神搶人。
就是這一個眼神。
這一個微小的動作。
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
刺破了這血與火的陰霾。
我深吸一口氣。
那嗆人的硝煙味。
似乎也沒那么難聞了。
我握緊了手里滾燙的槍。
轉身。
對著疲憊的兄弟們。
用盡力氣吼道:
“兄弟們!”
“都看到了沒得?”
“我們身后!”
“是啥子?!”
“是我們的土地!”
“是我們的姐妹!”
“是林醫生這樣的好人!”
“鬼子想踏進來!”
“除非!”
“從老子們的尸體上踩過去!”
“袍哥人家!”
“雄起!”
“雄起!”
“雄起!”
稀稀拉拉。
卻越來越響的吼聲。
再次匯聚起來。
像不屈的巖漿。
在這片血浸的陣地上。
再次!
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