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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血浸的土,燙手的殼**

天,灰撲撲的。

像塊用了八百年的抹桌布。

罩在滕縣外圍這片叫不上名的坡地上。

風一吹。

卷起的不是灰。

是帶著鐵銹味、硝煙味。

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腥氣。

直往鼻子里頭鉆。

鉆得人腦殼皮發麻。

“龜兒子的!”

趙鐵頭狠狠啐了一口。

把嘴里嚼得稀爛的草根吐出去。

那草根沾著泥巴。

黑黢黢的。

像凝固的血坨坨。

“這他娘的啥子鬼地方?”

他踢了踢腳邊半埋在土里的鋼盔。

癟的。

上面還有幾個透亮的窟窿眼。

“比老子屋頭茅坑還邋遢!”

我站在他旁邊。

沒開腔。

喉嚨管發緊。

眼睛掃過這片剛剛接防的陣地。

戰壕挖得深淺不一。

有些地方。

人蹲下去。

腦殼還露在外面。

地上散落的東西。

看得人心里頭一抽一抽的。

黃澄澄的子彈殼。

鋪得像曬了一地的銅錢。

黑乎乎的手榴彈木柄。

斷的。

燒焦的。

還有撕爛的灰布軍裝碎片。

沾著暗紅色的東西。

硬邦邦地粘在土坷垃上。

最刺眼的。

是戰壕壁上。

那一道道新鮮抓撓的痕跡。

很深。

指頭印子都看得清。

像是有人臨死前。

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想從這泥巴里頭摳出一條生路來。

“連長…”

身后傳來一聲喊。

帶著點顫音。

是新補進來的娃娃兵。

叫李二娃。

臉煞白。

嘴唇皮烏青。

抱著桿比他還高的“漢陽造”。

槍托都在抖。

“這…這土…咋是…紅的喃?”

我沒回頭。

彎腰。

從腳邊抓起一把土。

攥在手心。

濕的。

粘的。

還帶著點…溫吞吞的熱氣。

根本不像早春的泥巴。

倒像是…

“二娃子。”

我聲音有點啞。

自己聽著都陌生。

“莫怕。”

我把手里那把土攤開。

遞到他眼皮子底下。

“你看。”

那土。

在灰黃里透著一種詭異的暗紅。

深深淺淺。

“這不是土的本色。”

我捏起一小撮。

指尖用力搓了搓。

那紅色更深了。

仿佛能沁出血來。

“這是血。”

我看著他那雙驚恐的眼睛。

一字一頓。

“是我們川軍袍哥的血。”

“浸透了。”

“染紅的。”

“踩實了。”

“就成了這陣地的土!”

二娃子眼睛瞪得溜圓。

盯著我手心的紅泥巴。

喉結上下滾動。

咕咚。

咽了好大一口唾沫。

臉更白了。

一點血色都沒得。

抱著槍的手。

抖得更兇了。

“錘子!”

旁邊一聲炸雷。

趙鐵頭一巴掌拍在李二娃后背上。

拍得他一個趔趄。

差點栽倒。

“瓜娃子!”

趙鐵頭眼睛瞪得像銅鈴。

絡腮胡子上還沾著剛才啐的泥點子。

“血染的咋子嘛?”

他嗓門大得震耳朵。

“袍哥人家!”

“講究的就是個義字當先!”

“血染沙場!”

“那是光榮!”

他指著戰壕外頭。

遠處。

影影綽綽能看到鬼子扎營的帳篷頂。

“看到沒得?”

“狗日的小鬼子!”

“就在那邊!”

“眼巴巴地瞅著!”

“我們腳下的土!”

“是袍哥兄弟用命換來的!”

“一寸都不能丟!”

“丟了?”

他猛地轉頭。

兇神惡煞地瞪著李二娃。

“你娃腦殼遭門夾了唵?”

“對得起這土里頭埋著的兄弟伙不?”

“對得起你爹媽送你出川時流的馬尿不?”

“給老子把腰桿挺直啰!”

“卵蛋夾緊!”

“莫給老子四川人丟臉!”

李二娃被他吼得一愣一愣。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眼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硬是沒敢掉下來。

他死死咬住下嘴唇。

用力點了下頭。

抱著槍。

努力想把腰挺直。

雖然那腿肚子。

還在微微打顫。

“鐵頭叔…”

我嘆了口氣。

“莫吼他了。”

“新兵蛋子。”

“總得有個過程。”

趙鐵頭哼了一聲。

從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軍裝口袋里。

摸出半截壓扁了的紙煙。

叼在嘴上。

又摸出個洋火盒。

劃拉了半天。

滋啦——

總算點著了。

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煙頭的火星。

在昏沉沉的天色下。

顯得格外亮。

也格外孤獨。

“張連長。”

他吐出一口濃煙。

煙霧繚繞里。

那張糙臉顯得有點模糊。

“不是我吼他。”

“是這世道…”

他頓了頓。

聲音低了些。

帶著點說不出的疲憊。

“在吼我們。”

這話像根針。

輕輕扎了我一下。

是啊。

這世道。

容不得半點軟弱。

容不得你慢慢學。

對面。

那是要吃人的狼。

不把你骨頭嚼碎了。

不會松口。

我拍了拍李二娃的肩膀。

他身子還是僵的。

“看到地上那些彈殼沒得?”

我指指戰壕里。

密密麻麻。

黃燦燦一層。

“去撿。”

“撿滿一筐。”

“送到后面彈藥點去。”

“能復裝。”

“省一點是一點。”

“莫浪費袍哥兄弟用命換來的子彈!”

李二娃像得了赦令。

趕緊點頭。

放下槍。

手忙腳亂去找筐。

趙鐵頭斜眼瞟著。

鼻孔里又哼了一聲。

“撿的時候。”

他冷不丁又冒一句。

“小心點。”

“有些殼子。”

“還燙手得很!”

“莫把細皮嫩肉燙起泡了!”

李二娃剛彎下腰。

手伸向一枚亮閃閃的彈殼。

一聽這話。

嚇得手一縮。

差點又跳起來。

惹得旁邊幾個老兵油子。

嘿嘿低笑起來。

空氣里緊繃的弦。

似乎松了那么一絲絲。

就在這時。

一陣風卷著硝煙吹過。

嗚——

帶著哨音。

也帶來了遠處。

一種沉悶的。

像打鼓一樣的聲音。

咚…咚…咚…

節奏很穩。

一下。

一下。

敲在人心坎上。

戰壕里瞬間安靜了。

所有的笑聲。

戛然而止。

趙鐵頭嘴里的煙。

忘了吸。

煙灰積了老長。

他猛地站起來。

像頭嗅到危險的豹子。

幾步躥到戰壕邊緣。

半個身子探出去。

瞇起眼睛。

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也跟了過去。

趴在冰冷的泥土上。

拿起繳獲的鬼子望遠鏡。

鏡筒冰涼。

貼著眼眶。

遠處的地平線上。

煙塵在滾動。

像一條土黃色的巨蟒。

在緩慢地蠕動。

放大。

再放大。

煙塵里。

出現了移動的點點。

灰黃色。

像一片骯臟的潮水。

密密麻麻。

涌了過來。

是鬼子的步兵。

端著上了刺刀的長槍。

鋼盔在陰沉的天空下。

泛著冰冷的光。

隊伍中間。

夾雜著一些鐵疙瘩。

烏龜殼似的。

履帶碾過地面。

發出那種沉悶的“咚咚”聲。

那是鬼子的鐵王八——坦克!

更后面。

隱約能看到馬拉著的。

黑洞洞的炮口。

像死神的眼睛。

正冷冷地瞄著這邊!

“龜!兒!子!”

趙鐵頭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每個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鐵釘。

他一把扯下嘴上叼著的煙屁股。

狠狠摔在戰壕壁上。

滋啦一聲。

那點火星。

在暗紅的泥土上。

掙扎了一下。

滅了。

“來得倒快!”

他臉上的肌肉繃得像石頭。

腮幫子咬得死緊。

眼珠子里的血絲。

一下子爆了出來。

通紅。

像要滴血。

“準備!”

他猛地轉身。

對著戰壕里所有人大吼。

那聲音。

像砂紙磨過生鐵。

嘶啞。

卻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

“都給老子聽好!”

“上刺刀!”

“子彈頂火!”

“手榴彈蓋子擰開!”

“狗日的想啃硬骨頭!”

“老子們今天!”

“就讓他崩掉滿嘴牙!”

“袍哥人家!”

“絕不拉稀擺帶!”

“絕不拉稀擺帶!”

戰壕里。

稀稀落落。

但異常堅決的吼聲。

響了起來。

像悶雷滾過這片血浸的土地。

我放下望遠鏡。

手心全是汗。

黏糊糊的。

心臟在腔子里。

咚咚咚地撞。

像要跳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

空氣里的硝煙和血腥味。

嗆得肺管子生疼。

但我強迫自己冷靜。

目光掃過一張張臉。

趙鐵頭的猙獰。

老兵們的麻木里透出的兇狠。

新兵們強壓著的恐懼。

還有李二娃。

他正手忙腳亂地。

往槍上裝刺刀。

手抖得厲害。

刺刀幾次都差點掉地上。

我走過去。

沒說話。

蹲下身。

幫他把刺刀卡榫用力按到位。

咔噠一聲。

鎖死了。

他抬起頭看我。

眼睛里還有水光。

但多了一點東西。

像燒著的火苗。

很微弱。

但倔強地亮著。

“怕不怕?”

我問他。

聲音不大。

他用力抿著嘴。

搖頭。

又點頭。

最后。

用帶著濃重川音的普通話。

小聲說:

“怕…怕得要死…”

他頓了一下。

吸了吸鼻子。

聲音突然拔高。

帶著哭腔。

卻又異常清晰。

“但…但我不當龜兒子!”

“我不跑!”

“我要給…給土里頭的哥哥些…報仇!”

好小子!

我心頭一熱。

用力拍了拍他冰冷的鋼盔。

“要得!”

“像個袍哥后人的樣子!”

我站起身。

拔出腰間的駁殼槍。

咔嚓一聲。

頂上火。

冰冷的金屬觸感。

讓我狂跳的心。

稍微定了定。

我走到戰壕中央。

站到趙鐵頭身邊。

看著越來越近的黃色浪潮。

看著那些在望遠鏡里。

越來越清晰的。

猙獰的鬼子臉。

他們刺刀上的寒光。

似乎已經能刺到眼睛。

“兄弟們!”

我的聲音在戰壕里響起。

不大。

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死。

“腳下這片土!”

“是袍哥的血染紅的!”

“今天!”

“輪到我們站在這兒!”

“話不多說!”

“就一句——”

我猛地舉起駁殼槍。

指向那洶涌而來的黃色浪潮。

用盡全身力氣。

吼了出來:

“失地不復!”

“決不回川!”

“給老子打!”

“打!”

“打他龜兒子的!”

“失地不復!決不回川!”

怒吼聲。

瞬間。

壓過了鬼子那沉悶的鼓點!

像炸雷!

在這片血紅的土地上!

轟然炸響!

砰砰砰——

噠噠噠——

槍聲!

驟然撕裂了死寂!

戰斗!

就在這嗆人的硝煙里!

在這燙手的彈殼堆里!

在這血浸的陣地上!

瞬間!

打響了!

鬼子的重機槍。

像撕布機一樣。

咯嘣咯嘣地怪叫著。

子彈潑水似的掃過來。

打得戰壕邊緣的泥土。

噗噗噗地亂飛。

像下了一場泥巴雨。

濺得人滿頭滿臉。

“趴低!龜兒子們!”

趙鐵頭像個門神。

在戰壕里貓著腰狂奔。

吼聲被爆炸聲撕扯得斷斷續續。

“莫當活靶子!”

“機槍!機槍給老子盯住!”

“打他狗日的步兵!”

“迫擊炮!迫擊炮死哪去了?!”

“敲掉那挺重機槍!”

我縮在戰壕拐角。

耳朵里嗡嗡的。

全是槍炮的嘶吼。

震得腦仁疼。

泥土簌簌地往下掉。

掉進脖子里。

冰涼。

我抹了把臉。

手上全是泥水和汗。

黏糊糊的。

“山貓子!”

我扯著嗓子喊。

“看到沒得?!”

“左前方!”

“那堆爛木頭后面!”

“是不是有機槍火力點?!”

山貓子像只壁虎。

緊緊貼在戰壕壁上。

只露出一雙眼睛。

鷹一樣銳利。

他耳朵動了動。

沒回頭。

只是把手向后擺了擺。

示意他曉得了。

然后。

他像條沒骨頭的蛇。

悄無聲息地。

順著戰壕的陰影。

溜了出去。

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二娃!”

我轉頭又吼。

“莫慌!”

“瞄準了打!”

“三點一線!”

“當打兔子!”

李二娃趴在射擊位上。

肩膀死死頂著槍托。

臉貼著冰冷的槍身。

眼睛瞪得溜圓。

透過準星。

死死盯著外面晃動的黃影子。

他手指扣在扳機上。

因為用力。

指節都發白了。

聽到我喊。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沒吭聲。

只是更加用力地。

把臉貼緊了槍托。

腮幫子上的肉。

都在抖。

砰!

一聲槍響。

就在我旁邊。

一個剛冒頭想扔手榴彈的老兵。

身子猛地一僵。

鋼盔上。

噗地冒起一股紅白相間的血霧。

他像個被抽掉骨頭的麻袋。

軟軟地栽倒下來。

正好砸在我腳邊。

眼睛還睜著。

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

血。

汩汩地從他太陽穴那個小洞里涌出來。

迅速染紅了身下的泥土。

那泥土。

更紅了。

我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

狠狠攥了一把。

透不過氣。

“醫務兵!”

我嘶聲喊。

聲音被爆炸吞沒了一大半。

“狗日的!”

趙鐵頭沖了過來。

一腳把那老兵掉在地上的手榴彈踢開。

那手榴彈的木柄。

還在滋滋冒著青煙。

他看都沒看地上的尸體。

一把揪住旁邊一個嚇傻的新兵衣領。

“看錘子看!”

“撿起來!”

“給老子扔出去!”

“給老王報仇!”

那新兵被他一吼。

打了個激靈。

連滾爬爬地抓起那顆手榴彈。

拉掉拉環。

閉著眼。

用盡吃奶的力氣。

朝外面甩了出去。

轟!

一聲不算太響的爆炸。

在幾十米外騰起一股煙柱。

夾雜著幾聲模糊的慘叫。

“要得!”

趙鐵頭吼了一聲。

臉上濺了星星點點的泥。

也分不清是血還是泥。

“就這么干!”

“狗日的欠的血債!”

“一筆筆都要還!”

就在這時。

山貓子像鬼影一樣溜了回來。

臉上蹭了道黑灰。

“連長。”

他聲音壓得極低。

像砂紙磨過。

“爛木頭后面。”

“歪把子一挺。”

“三個鬼子。”

“兩個在換彈板。”

“一個在打。”

“左邊土坎下。”

“還有擲彈筒。”

“兩門。”

“剛架好。”

好!

我心里一定。

“鐵頭!”

“聽見沒得?”

“歪把子!擲彈筒!”

“讓你的人!”

“給老子敲掉!

山貓子!”

“你盯死那個打機槍的!”

“送他回東洋老家!”

“要得!”

趙鐵頭獰笑一聲。

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

“王喇叭!”

“你狗日的號吹得響!”

“炮打得準不準?”

“給老子瞄準那土坎!”

“兩炮!”

“打不掉!”

“老子把你喇叭塞你屁眼里!”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老兵。

正擺弄著一門繳獲的鬼子擲彈筒。

聞言抬起頭。

嘿嘿一笑。

露出一口大黃牙。

“鐵頭哥!”

“你娃瞧好啰!”

他瞇起一只眼。

伸出大拇指。

對著遠處比劃了一下。

嘴里念念有詞。

像個神棍。

“天靈靈地靈靈…”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走你!”

他猛地一拉擊發繩。

嗵!

一聲悶響。

黑乎乎的小炮彈。

拖著白煙。

歪歪扭扭地飛了出去。

轟!

第一炮。

在土坎前面五六米炸了。

泥土飛濺。

“王喇叭!”

趙鐵頭氣得跳腳。

“你狗日念的啥子經?!”

“炸老子自己人唵?!”

王喇叭臉一紅。

“風大!風大!”

他趕緊又調整了一下。

嘴里也不念了。

屏住呼吸。

腮幫子鼓得像蛤蟆。

猛地又是一拉!

嗵!

第二發炮彈。

像長了眼睛。

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那土坎后面!

轟隆!

一聲巨響!

火光沖天!

夾雜著幾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

還有零件被炸飛的影子。

“哈哈!要得!”

趙鐵頭狠狠一拍大腿。

“這才像老子的兵!”

“王喇叭!”

“下回給你記頭功!”

“酒管夠!”

幾乎同時。

山貓子那邊也動了。

他像塊石頭。

穩穩趴在射擊孔后面。

手里的中正式步槍。

槍口微微調整。

呼吸。

似乎都停了。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

在嘈雜的戰場上。

并不算突出。

但遠處那堆爛木頭后面。

那挺一直“咯咯咯”怪叫的歪把子。

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瞬間。

啞巴了。

機槍手腦袋一歪。

癱了下去。

旁邊兩個副射手。

驚慌失措地想去抓機槍。

砰砰!

又是連續兩槍。

干凈利落。

那兩個黃影子。

也應聲栽倒。

不動了。

“好!”

我忍不住低喝一聲。

山貓子這手活。

硬是要得!

他慢慢縮回身子。

退下滾燙的彈殼。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那雙眼睛里。

掠過一絲冰冷的殺意。

稍縱即逝。

鬼子的這波進攻。

被我們硬生生頂了回去。

丟下幾十具尸體。

像破爛的麻袋。

橫七豎八地躺在陣地前。

那黃潮水。

暫時退了下去。

只留下更濃的血腥味。

和一片死寂。

戰壕里。

一片喘息聲。

粗重的。

壓抑的。

夾雜著傷兵低低的呻吟。

空氣里彌漫著汗味。

血腥味。

火藥味。

還有…一股尿騷味。

不知道是誰嚇尿了褲子。

沒人笑。

也沒人提。

都累癱了。

靠在冰冷的土壁上。

呼哧呼哧地喘氣。

像拉破的風箱。

我靠在戰壕壁上。

胸口劇烈起伏。

駁殼槍的槍管。

燙得嚇人。

汗水順著眉毛往下淌。

流進眼睛里。

蜇得生疼。

我胡亂抹了一把。

手上黏糊糊的。

分不清是汗是血還是泥。

“清點人數!”

我啞著嗓子喊。

“彈藥!”

“傷亡!”

“報告連長!”

一個嘶啞的聲音應道。

是排副。

臉上被硝煙熏得黢黑。

只剩眼白是亮的。

“陣亡…五個。”

“重傷三個。”

“輕傷…七八個。”

“子彈…快見底了。”

“手榴彈…也不多了。”

五個…

我心里一沉。

像壓了塊大石頭。

早上還活蹦亂跳的人。

現在…

就躺在那冰冷的泥巴里了。

“重傷員!”

“想辦法送下去!”

“輕傷的!”

“包扎!”

“能動彈的!”

“都給老子去撿子彈殼!”

“撿地上的槍!”

“鬼子槍好!”

“能用就用!”

“手榴彈!”

“把犧牲兄弟身上的!”

“都收攏來!”

“一顆都不能浪費!”

“快!”

大家默默地動了起來。

氣氛沉重得像灌了鉛。

只有腳步聲。

和壓抑的喘息。

我走到一處被炸塌的掩體旁。

看到醫務兵林小婉。

正跪在泥水里。

給一個腹部重傷的士兵包扎。

那士兵很年輕。

可能比二娃還小。

臉白得像紙。

嘴唇哆嗦著。

眼睛死死盯著林小婉。

充滿了恐懼和…哀求。

“莫怕…莫怕…”

林小婉的聲音。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很輕。

卻很穩。

她的手。

沾滿了血。

卻異常靈巧地。

用繃帶死死壓住那不斷冒血的傷口。

“堅持住…”

“一會兒就送你下去…”

她額前的碎發。

被汗水打濕了。

粘在白皙的額頭上。

鼻尖上也沁著細密的汗珠。

軍裝臟得不成樣子。

袖口被撕破了。

露出半截纖細卻沾滿血污的手臂。

她全神貫注。

仿佛周圍震耳欲聾的炮火。

傷兵的呻吟。

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里。

只剩下眼前這個需要救助的生命。

看著她的側臉。

那專注而堅韌的神情。

我心頭那股被死亡和硝煙堵住的悶氣。

似乎松動了一絲。

有一股暖流。

悄悄淌過。

在這尸山血海的戰場上。

她就像一株。

倔強盛開的野花。

帶著血色的溫柔。

她似乎感覺到我的目光。

包扎的動作頓了一下。

微微側過頭。

看了我一眼。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

布滿了血絲。

帶著深深的疲憊。

但更多的。

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沖我極輕微地。

點了一下頭。

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安慰的笑。

但最終沒成功。

只留下一個抿緊的唇線。

然后。

她又立刻低下頭。

繼續和死神搶人。

就是這一個眼神。

這一個微小的動作。

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

刺破了這血與火的陰霾。

我深吸一口氣。

那嗆人的硝煙味。

似乎也沒那么難聞了。

我握緊了手里滾燙的槍。

轉身。

對著疲憊的兄弟們。

用盡力氣吼道:

“兄弟們!”

“都看到了沒得?”

“我們身后!”

“是啥子?!”

“是我們的土地!”

“是我們的姐妹!”

“是林醫生這樣的好人!”

“鬼子想踏進來!”

“除非!”

“從老子們的尸體上踩過去!”

“袍哥人家!”

“雄起!”

“雄起!”

“雄起!”

稀稀拉拉。

卻越來越響的吼聲。

再次匯聚起來。

像不屈的巖漿。

在這片血浸的陣地上。

再次!

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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