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腥味混著血腥氣,
直往鼻子里頭鉆。
耳朵邊嗡嗡響,
槍炮聲就沒歇過氣。
我趴在冰冷的土坷垃后頭,
胸口像壓了塊磨盤石。
汗珠子順著眉毛尖,
滴進(jìn)眼睛,辣得生疼。
我使勁眨巴兩下,
甩甩頭,不敢分神。
“連長!龜兒子的炮!”
旁邊趴著的趙鐵頭吼了一嗓子,
唾沫星子噴我一臉。
他下巴的胡茬子掛著血沫子,
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樣大。
“又他娘的上來了!”
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把手里那桿老套筒,
攥得死緊,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
我順著他罵的方向,
從土坡的豁口望出去。
日頭毒得很,
曬得遠(yuǎn)處的麥茬地直冒煙。
影影綽綽的,
土黃色的人影又在蠕動(dòng)。
鋼盔在太陽底下反光,
刺得人眼睛發(fā)花。
三八大蓋特有的脆響,
“叭勾——叭勾——”
跟催命符一樣,
壓得人喘不過氣。
“沉住氣!”
我喉嚨發(fā)干,聲音有點(diǎn)劈。
“等狗日的再近點(diǎn)!”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皮子,
咸腥味,是自個(gè)兒的血。
剛才一顆子彈擦著頭皮飛過,
掀掉一塊油皮,
火辣辣的疼。
我摸了摸額角,
黏糊糊一片。
心里頭那把火,
燒得更旺了。
“山貓子!”我低吼一聲。
右邊不遠(yuǎn),
一堆亂石頭后面。
李茂才,就是山貓子,
像條真正的山貓,
縮在那兒,悄無聲息。
他聽到喊,頭都沒抬,
只是那雙細(xì)長的眼睛,
從帽檐底下掃過來,
像淬了冰的刀子。
他微微點(diǎn)了下下巴頦,
算是應(yīng)了。
手里那桿繳獲的三八大蓋,
槍管穩(wěn)得紋絲不動(dòng)。
“鐵頭叔,”我轉(zhuǎn)向左邊,
“你那挺‘雞脖子’(捷克式輕機(jī)槍),”
“給我盯死右邊那個(gè)土坎坎!”
“莫讓鬼子從那邊摸上來!”
趙鐵頭悶哼一聲,
“要得!”
他腮幫子上的肉棱子一鼓,
“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
他伸手從懷里掏出個(gè)布包,
抖開,是半截黑黢黢的煙鍋?zhàn)印?
“呸!”他狠狠吐了口唾沫,
把那寶貝煙鍋,
往旁邊石頭上一磕,
碎成了兩截。
“格老子的,打完這仗,”
“老子要抽新的!”
他臉上橫肉一跳,
眼神兇得能吃人。
我心頭一酸。
那煙鍋是他婆娘,
用攢了半年的雞蛋錢買的。
他當(dāng)個(gè)寶。
現(xiàn)在,說砸就砸了。
這狗日的世道!
我深吸一口氣,
把那股酸澀硬壓下去。
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shí)候。
“王喇叭!”我喊那個(gè),
趴在我腳邊的新兵蛋子。
他叫王有才,嘴巴碎,
愛吹牛,大家叫他王喇叭。
這會(huì)兒他臉色煞白,
身子抖得像篩糠,
褲襠那里濕了一小片。
“連…連長…”他聲音發(fā)顫,
帶著哭腔。
“怕個(gè)錘子!”我吼他,
盡量讓聲音硬氣點(diǎn)。
“你看看鐵頭叔!”
“看看山貓子!”
“都是兩個(gè)肩膀扛一個(gè)腦殼!”
“鬼子也是肉長的!”
“給老子瞄準(zhǔn)了打!”
我伸手,重重拍了下,
他冰涼的脖頸子。
“想想屋頭的爹娘!”
“想想我們是川軍!”
“失地不復(fù),決不回川!”
“不是掛在嘴巴上吹的!”
我?guī)缀跏且е栏?
吼出最后那句誓言。
王喇叭渾身一震,
抬起滿是淚水和汗水的臉。
他看著我,
眼神從恐懼,
慢慢變得有點(diǎn)狠。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
用臟袖子抹了把臉,
狠狠點(diǎn)頭。
“要得…連長!”
他聲音還是抖,
但抓槍的手,
穩(wěn)了一些。
“準(zhǔn)備——!”
我死死盯著坡下。
土黃色的影子,
越來越清晰。
刺刀閃著寒光。
他們貓著腰,
交替掩護(hù),
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鬣狗。
一百米…八十米…
空氣像凝固的豬油,
又悶又重。
我甚至能聽到,
自己心錘子敲鼓一樣,
“咚咚咚”砸在腔子上。
喉嚨發(fā)緊,
手心全是汗,
滑膩膩的。
“打——!”
我猛地從土坡后探出身,
手里的漢陽造,
對(duì)準(zhǔn)最前面那個(gè),
端著刺刀的鬼子兵,
狠狠扣下了扳機(jī)!
“砰——!”
槍托重重撞在肩窩,
又麻又痛。
一股青煙從槍口冒出。
“給老子打!”
“往死里打!”
我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
“噠噠噠噠——!”
趙鐵頭那挺“雞脖子”,
終于發(fā)出了憤怒的咆哮。
火舌噴吐,
滾燙的彈殼,
叮叮當(dāng)當(dāng)跳出來,
砸在石頭上。
他咬著牙,
臉上的橫肉瘋狂跳動(dòng),
脖子上的青筋,
像蚯蚓一樣暴起。
“狗日的!來噻!”
他吼得聲帶都要撕裂。
“叭——勾!”
山貓子那邊,
一聲清脆冷冽的槍響。
遠(yuǎn)處一個(gè)鬼子機(jī)槍手,
腦袋猛地向后一仰,
鋼盔飛了老高,
紅白之物濺了一地。
山貓子像沒看見,
拉栓,退殼,上膛,
動(dòng)作快得像鬼影。
瞄準(zhǔn)鏡后的眼睛,
冰冷,專注,
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不是在殺人,
只是在山里頭,
打一頭野豬。
“砰!”“砰!”
“轟!”
槍聲、手榴彈爆炸聲,
瞬間響成一片。
土坡上下,
子彈橫飛,
硝煙彌漫。
泥土、碎石、斷肢,
四處飛濺。
慘叫聲,
鬼子的,我們的,
混雜在一起,
刺得人耳膜生疼。
空氣里彌漫著,
濃得化不開的,
死亡的味道。
我打光了彈倉里的子彈,
飛快地縮回來換彈。
胸口劇烈起伏,
肺葉子像破風(fēng)箱。
汗水糊住了眼睛,
咸澀得很。
我胡亂用袖子擦了一把。
剛探出頭,
“咻——!”
一顆子彈擦著我脖子飛過,
帶起一股灼熱的氣流。
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甚至能聞到,
子彈高速摩擦空氣,
留下的那股焦糊味。
心頭猛地一緊,
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狗日的,好準(zhǔn)頭!
“連長!小心!”
旁邊傳來王喇叭,
變了調(diào)的尖叫。
我下意識(shí)一縮頭。
“轟——!”
一發(fā)擲彈筒的小炮彈,
就在我剛才探頭的位置,
猛地炸開!
灼熱的氣浪夾著泥土碎石,
劈頭蓋臉砸過來。
我眼前一黑,
耳朵里全是尖銳的蜂鳴。
一股大力把我掀翻在地,
后背重重撞在土坡上,
五臟六腑都挪了位。
嘴里一股腥甜涌上來。
“咳…咳咳…”
我劇烈地咳嗽著,
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耳朵里嗡嗡響,
王喇叭的喊叫,
趙鐵頭的咆哮,
都變得遙遠(yuǎn)模糊。
只有那刺鼻的硝煙味,
和濃烈的血腥氣,
真實(shí)得讓人窒息。
狗日的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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