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許久后，陸巖終于爬出那地底空間。胸腔里的不安早已像瘋長的藤蔓，纏繞得他喘不過氣。當撞碎頭頂冰層的那一刻，第一縷光線刺破黑暗的剎那，他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重見天日的瞬間，他的卻心直直墜向了無底深淵。

眼中的黑白濾鏡還未散去，整個世界像被蒙上了一層褪色的膠片。天穹正中央懸著一輪“黑日”，將稀薄的光線灑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空氣里浮動著細密的、扭曲視線的波紋，那是核輻射在空氣中蒸騰的模樣，明明無形無質，卻像無數根細針，扎得人皮膚發麻。天地間死寂得可怕，沒有風，沒有鳥叫，連雪花落在塵埃上都像敲在鼓上，沉悶得讓人心慌。恐懼、迷茫、無助，像昆侖的寒冰，一點點凍僵他的四肢百骸。

陸巖不停地睜眼、閉眼，睫毛上沾著的灰白雪粒簌簌掉落。他多希望眼前的一切是幻覺，是濾鏡沒調好的錯覺，可每次睜眼，那輪黑日依舊懸在那里，輻射的波紋依舊在空氣里扭動。大腦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瘋狂翻找著從羲和那里繼承的零散信息，想找到操控視覺的法子——他甚至能清晰記起那些關于身體改造的記憶碎片，卻怎么也抓不住關鍵的開關。

不知試了多少次，當他閉目良久后再次睜眼，眼前的黑白世界忽然像被潑了墨的宣紙，慢慢暈開色彩。先是黑日的暗紅變得刺眼，接著是遠處山巒的灰褐，最后是腳下那層覆蓋一切的、摻著輻射塵的雪花。他終于能自由操控視覺的聚焦和濾鏡了，視線能穿透百米外的霧靄，看清一塊歪斜路牌上模糊的“昆侖山口”字樣，也能捕捉到雪花中那些比塵埃還小的、閃著金屬光澤的輻射顆粒在天地間游蕩。

可清晰的視野帶來的不是慰藉，而是更徹底的絕望。血紅的太陽像一顆腐爛的果實嵌在天上，灰蒙蒙的云層低得仿佛要壓到山尖，目力所及之處，全被那層灰白的雪花覆蓋著。陸巖抓起一把，指尖傳來冰涼濕滑的觸感，以及那細微的灼燒之感，碾碎后能看到閃著銀光的細屑——那是混雜著輻射塵的雪，每一片都帶著致命的劑量，卻在他掌心無害地消融。

他沒研究過軍事，卻也知道，能把世界變成這副模樣的，絕不是小規模沖突。癱坐在地的瞬間，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東南沿海……那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人口稠密，城市林立，若是連西北這荒無人煙的昆侖都被輻射雪覆蓋，家鄉又會是怎樣的煉獄？回去見家人的念頭，像被踩碎的玻璃，扎得心口生疼。

“呵呵……”

笑聲突兀地在曠野里炸開，帶著回音撞在遠處的山壁上，又彈回來，裹著寒意鉆進耳朵。陸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臉上的迷茫被一種近乎猙獰的堅毅取代。他低頭看著掌心那些輻射雪從指縫漏下，心里忽然有個聲音在喊：就算是煉獄，也要回去看看。

昆侖本就人跡罕至，眼前的景象或許只是局部。就算……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了，他也得回去。回到那個有家人氣息的地方，哪怕只是在斷壁殘垣里找到一點熟悉的痕跡，哪怕只是在曾經的家門口，用石頭堆個小小的記號，也好過在這里抱著猜測崩潰。

至于自我了結？連輻射都傷不了他分毫，尋常手段怕是連皮都蹭不破。羲和改造出的這具軀體，此刻倒成了最堅固的牢籠。

想通這點，陸巖不再頹廢。他活動了一下脖頸，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身上的生物衣物隨著他意念而動，袖口收緊，褲腳貼合腳踝，像是為高速行動做準備。當務之急是找到城鎮，哪怕是廢墟也好——他得找張地圖，這西北大地他從沒來過，東南方向雖沒錯，可具體該走哪條路，全憑瞎猜可不行。

下一秒，曠野里卷起一陣風。陸巖的身影化作一道淡藍色的流光，在輻射雪覆蓋的大地上狂奔。速度越來越快，帶起的雪塵像尾跡般拖在身后，堪比高速行駛的汽車，甚至更快些。起初他還掌握不好平衡，幾次被隱藏在雪下的石塊絆倒，摔得狼狽。或是躲閃不急，直至撞上前路的障礙。好在這幅軀體足夠強韌，身上那“第二皮膚”也足夠給力，盡管每次都動靜不小，卻是沒有什么損傷。多次失誤后，他漸漸摸到竅門，身體像貓一樣靈活地避開障礙，腳步起落間幾乎聽不到聲音，只有符文閃爍時帶起的輕微嗡鳴。

他沒循著公路走，倒不是不想，而是那些曾經的柏油路早已被厚厚的輻射雪覆蓋，只剩偶爾露出的、腐朽嚴重的金屬路牌，和那橫跨峽谷卻依然堅挺的大橋。勁風掠過耳邊，陸巖的視線穿透雪幕，鎖定著東南方向的山巒輪廓，心里默數著奔跑的時間。

不知跑了多久，雙腿沒有絲毫疲憊，反倒是胸腔里升起一股久違的豪氣。他想起以前爬幾層樓梯就喘得直不起腰，加班到深夜時如行尸一般遲鈍，那時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像這樣在曠野里狂奔，連呼吸都平穩得像在散步。

可這豪氣沒持續多久，就被無邊的寂靜碾碎了。

目力所及之處，除了灰白山巒和覆蓋一切的輻射雪，再無半點生機。沒有飛鳥掠過天空，沒有走獸竄過荒原，甚至連風聲都是他高速奔跑才帶起來的，一切都是那么寂靜。他跑了這么久，聽到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符文的嗡鳴，和偶爾被驚動的、雪塊滾落山澗的悶響。

孤獨感像潮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那點豪氣。陸巖漸漸放慢速度，臉上的興奮褪去，只剩下深深的失落。他停下腳步，站在一處山崗上，環顧四周——天地遼闊，說句話都沒有回音，卻空曠得讓人發慌。那些曾經厭煩的嘮叨、城市里的喧囂：車水馬龍、鄰里絮語、市場叫賣……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