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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群精致的懦夫

皇權與文官集團的博弈,貫穿了整個大明王朝。

皇帝看似至高無上,實則處處受制。

一道旨意從發出到執行,要經過內閣的票擬,司禮監的批紅,六科的封駁,六部的施行……每一個環節,都是文官集團用“祖宗之法”編織的重重關卡。

而東林黨人,正是這個體系中最精于此道的玩家。

錢龍錫、李標坐鎮內閣,錢謙益、成基命掌控禮部清議,劉宗周這樣的道德楷模占據輿論高地,更有葉向高這等致仕元老在江南一呼百應。

他們形成了一張無形而又堅韌的大網,任何試圖沖破這張網的皇權,都會被他們輕易地定義為異端和暴政。

朱由檢知道,自己與東林黨人的這場無聲交鋒,并不會隨著朝會的結束而平息。

它像一潭深水,表面看似波瀾不驚,底下卻暗流洶涌,盤根錯節!

錢龍錫、錢謙益那些人絕不會就此罷休。

朱由檢很有耐心,他也知道要打破舊的規矩,就需要建立新的規矩,而新的規矩需要用勝利來澆筑,用鮮血來銘刻!

問題是,他沒有那么多的時間!

歷史的車輪,不會停下來等他掃清屋子里的這些蒼蠅。

……

暮色四合,乾清宮的燭火如豆,將皇帝年輕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書架上,顯得格外孤寂。

殿外傳來了急促而沉穩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王承恩躬身進來,身后跟著一個人,來人身材魁梧面容冷峻,正是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

他沒有走正常的通稟程序,而是直接被王承恩引了進來,這本身就代表了事情的重要性。

“臣,田爾耕,叩見陛下。”田爾耕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個用火漆密封的黑鐵圓筒。

“平身。”朱由檢的目光從一份關于漕運的奏疏上移開,落在那只黑鐵筒上。

筒身的封漆是黑色的,上面烙著一只猙獰的飛魚印記,散發著一股血腥與寒意。

這是錦衣衛的密報,六百里加急,信使換馬不換人,跑死也要送到。

“何事如此驚慌?”朱由檢的聲音很平靜。

田爾耕站起身,臉上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喜色。

他壓低了聲音匯報道:“陛下,大喜!建虜內亂了!”

“哦?”朱由檢眉毛一挑,示意王承恩接過鐵筒。

王承恩用小銀刀小心翼翼地劃開封口,抽出那張宣紙呈到御前。

紙上的字跡急促,顯然是信使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下一揮而就。

“……建虜皇太極親率八旗精銳,西征察哈爾。是役,林丹汗猝不及備,一戰即潰,盡棄其部眾、牛羊、廬帳,倉皇西竄……”

朱由檢的目光逐字掃過,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田爾耕見狀,以為皇帝尚未明白此事的重大利好,便忍不住上前一步興奮地解說道:“陛下,這林丹汗雖是我大明名義上的盟友,實則桀驁不馴,反復無常。

廣寧之役,他坐視王化貞兵敗,反向我朝索要八萬兩‘市賞’銀。

此等豺狼,死不足惜!

如今皇太極傾力西征,必然與蒙古諸部陷入連番苦戰,這片草原夠他喝一壺的了!

遼東正面壓力必將大減,我大明正可坐山觀虎斗,以收漁翁之利啊!”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也代表了此刻大明朝堂上大多聽到此消息的官員所能達到的戰略認知的頂峰。

然而,朱由檢只是將那張薄薄的信紙輕輕放在了御案上。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腦海中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圖在這一刻,被撕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口子。

“皇爺?”王承恩見皇帝久久不語,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不由得心頭一緊。

“無事。”朱由檢睜開眼,眼底的波瀾已經盡數斂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看著兀自興奮的田爾耕,忽然覺得有些可悲。

這就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可這把刀,連敵人會從哪個方向刺來都看不清楚。

“田爾耕。”

朱由檢的聲音打破了御書房內的靜默。

“臣在!”

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一個激靈,即刻應答,他此刻正沉浸在一種建功立業的亢奮之中,覺得這份由他呈上的情報,正是天子最想聽到的好消息。

“你覺得這是喜事?”

田爾耕被皇帝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問得一愣,這不是喜事嗎?

后金與蒙古狗咬狗,兩敗俱傷,我大明坐收漁利,這難道不是寫入兵書的經典案例?

難道不是自太祖以來,朝廷處置邊患的慣用伎倆嗎?

田爾耕硬著頭皮答道:“回陛下,蠻夷相殘,互有損耗,于我大明而言應該是喜事。”

“蠢貨,可以進后湖黃冊庫的蠢貨!”

朱由檢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田爾耕的臉上。

田爾耕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轉為煞白,再由煞白轉為驚恐與茫然。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臣愚鈍,請陛下息怒!請陛下示下!”

朱由檢抬起了眼皮,那雙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深不見底的失望,這種眼神比雷霆之怒更讓田爾耕感到恐懼。

朱由檢沒有再看跪在地上的田爾耕,對于一柄刀而言,鋒利和聽話就夠了,不需要它有太多的想法。

他轉頭對王承恩吩咐道:“王伴伴,傳朕旨意,宣英國公張維賢、西廠提督周全,即刻到武英殿候著。”

“奴婢……遵旨。”王承恩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他躬身領命,腳步踉蹌地向后退去。

就在王承恩快要退出御書房時,朱由檢又補充了一句。

“把魏忠賢……也叫來。”

王承恩猛地回頭。

朱由檢沒有解釋。

他只是揮了揮手,“去吧。”

王承恩不敢再問,退了出去。

御書房內只剩下朱由檢和跪伏在地的田爾耕。

朱由檢重新坐回御案后,緩緩闔上了雙目,殿內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孤絕而巨大。

他知道,這件事跟錢龍錫那些所謂的清流名臣去說,完全是對牛彈琴!

他們的眼睛被江南的煙柳繁華和圣賢書里的道德文章蒙蔽了太久,最多只能看到兩京一十三省的稅賦,卻永遠看不到長城外的風云變幻,這幫人的心神大多在清算攻訐、辨名實、定品階之上!

至于兵部那些人……

朱由檢心中只剩下冰冷的輕蔑。

現如今的兵部,任何足以改變國運的決策到了他們手里,都會被卷入無休無止的扯皮之中。

最終的結果,無非是異口同聲地抬出那套從故紙堆里翻出來的“以夷制夷”的老調子,作為他們無所作為的完美借口。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根本的問題。

最根本的,是恐懼!

是那種已經深入骨髓,讓他們連抬頭直視北境都做不到的恐懼。

自薩爾滸之戰后,遼東對他們而言早就不是大明的疆土,而是一個會吞噬掉仕途、財富甚至是性命的無底深淵!

讓兵部這些官老爺們在溫暖安全的京城里高談闊論,人人都是運籌帷幄的戰略天才,可要讓他們親自去關外看一眼真正的刀光劍影,他們的腿肚子會比誰都抖得厲害。

一群被榮華富貴養得腦滿腸肥,卻連一絲血性都蕩然無存的...精致的懦夫!

所以,朱由檢需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循規蹈矩愛惜羽毛的所謂棟梁。

他需要的是能瞬間領會他意圖,并用最直接最粗暴甚至最骯臟的手段去執行的刀!

這些人可以不懂經世濟民的圣賢大道。

但他們必須,也只需懂得兩件事:什么是真正的威脅,以及,屠刀應該砍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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