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是在第二周的午休發現的。
那天她抱著作業本去辦公室,路過操場西側的老槐樹林時,聽見一陣極輕的窸窣聲。不是風吹樹葉的沙響,是更細碎的、帶著點猶豫的動靜,像誰在跟空氣較勁。她停住腳步,繞到一棵粗壯的老槐樹后,就看見了陳硯。
他蹲在樹蔭里,白襯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在斑駁的陽光里泛著淺白。膝蓋上攤著本物理練習冊,卻沒怎么動過——他的注意力全在腳邊那團毛茸茸的影子上。是只三花貓,右后腿不自然地蜷著,尾巴尖怯生生地勾著地面,離陳硯攤開的手掌還有半尺遠。
陳硯的掌心放著幾塊掰碎的蘇打餅干,是學校小賣部最常見的那種,包裝袋大概塞在他校服口袋里,露出點透明的邊角。他就那樣蹲著,指尖懸在餅干上方,既不催促也不縮回,像在進行一場漫長的等待。陽光穿過槐樹葉的縫隙,在他發頂跳著細碎的金斑,左眼尾的痣被光襯得發亮,嘴角卻抿成條淺淡的線,沒了平時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它怕生。”林小滿在樹后站了很久,直到腿都蹲麻了,才聽見陳硯輕輕開口,聲音低得像怕驚飛了蝴蝶。他沒看貓,視線落在自己的掌心,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餅干碎屑,“上周被高年級的男生追過,現在見人就躲。”
林小滿的心輕輕揪了一下。她想起前天體育課,確實看見幾個男生舉著石子追一只貓,貓瘸著腿鉆進了槐樹林,當時她只覺得那貓可憐,沒多想竟就是這只。
三花貓終于試探著往前挪了挪,右后腿落地時明顯打了個顫,卻還是堅持著湊近陳硯的掌心。鼻尖碰了碰餅干碎,又猛地縮回,反復幾次,才叼起一小塊餅干,一瘸一拐地躲回樹根的洞里。
“吃到了。”陳硯的嘴角突然漾開個淺淡的梨渦,像被風吹開的漣漪。他從口袋里摸出塑料袋,又倒出幾塊餅干,掰得更碎了些,輕輕放在洞口旁,“明天再來看你。”
林小滿屏住呼吸,看著他收拾好練習冊,拍了拍膝蓋上的草屑,轉身往教學樓走。經過她藏身的老槐樹時,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后背抵住粗糙的樹皮,能感覺到樹紋在衣料上硌出的形狀。他的腳步聲很輕,帆布包帶摩擦著襯衫發出細微的聲響,像片葉子擦過地面。
等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林子里,林小滿才敢從樹后走出來。她蹲在剛才陳硯待過的地方,地上還留著他的鞋印,淺灰色的,沾著點草汁。樹根的洞口旁,那幾塊餅干碎還在,陽光落在上面,泛著點細小的光澤。
她往洞口里瞥了眼,三花貓正縮在最深處,兩只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望著她。林小滿慢慢往后退了兩步,從書包側袋里摸出樣東西——是早上出門時媽媽塞給她的小魚干,用透明袋裝著,還帶著點溫熱。她把魚干倒在掌心,輕輕放在餅干碎旁邊,又撿了片完整的槐樹葉蓋在上面,才躡手躡腳地離開。
第二天早上,林小滿特意繞到操場。天剛蒙蒙亮,槐樹林里還浸著露水的潮氣,草葉上的水珠沾在帆布鞋上,涼絲絲的。她走到老槐樹下,昨天放魚干的地方空了,槐樹葉被掀到一邊,地上留著幾枚細小的魚骨。
樹洞里傳來輕微的響動,三花貓探出頭來,看見她時頓了頓,卻沒像昨天那樣立刻縮回。它的右后腿還是蜷著,但眼神里的警惕淡了些,尾巴尖輕輕晃了晃。
林小滿的心突然軟得像棉花糖。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小袋貓糧——是昨晚在小區超市買的,老板說金槍魚味的最受歡迎。她倒出一小把,放在洞口旁,用枯葉蓋好,像藏起個秘密。
接下來的日子,這成了她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早上六點半,她都會準時出現在槐樹林,往磚縫里塞一小把金槍魚味的貓糧,用枯葉蓋得嚴嚴實實。有時會遇見早起鍛煉的體育老師,她就假裝系鞋帶,等老師走遠了再飛快地完成這一切,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她從沒在早上見過陳硯。他似乎總是午休時來,帶著半包蘇打餅干,蹲在老槐樹下等貓出來。林小滿偶爾會在教學樓的走廊里看見他往操場走,手里攥著個鼓鼓囊囊的口袋,左眼尾的痣在陽光下亮得像顆星。
有次她在辦公室幫老師整理作業,透過窗戶看見他蹲在槐樹下。三花貓已經敢湊到他膝蓋邊了,正低頭舔著他掌心的餅干,他的手指輕輕懸在貓背上,沒敢真的碰到,嘴角的梨渦陷得很深,像盛著整個夏天的光。
那天下午的自習課,林小滿的視線總往斜后方飄。陳硯正低頭演算數學題,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里,她好像能聽見貓糧被貓舔食的輕響。她在草稿紙上畫了只貓,右后腿打著石膏,旁邊寫著“金槍魚”三個字,又趕緊用橡皮擦掉,留下塊發白的印。
變故發生在周五。那天早上林小滿起晚了,沖到槐樹林時已經七點多,陽光穿過樹葉在地上織出金色的網。她慌慌張張地往磚縫里塞貓糧,手指被粗糙的磚塊磨得發紅,剛把枯葉蓋好,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
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清瘦的眼睛里。
陳硯就站在三步外的地方,帆布包搭在肩上,手里還攥著那半包蘇打餅干。他的視線落在她蓋著枯葉的磚縫上,又慢慢移到她臉上,左眼尾的痣在陽光下泛著淺銀。
林小滿的臉“騰”地紅了,像被潑了盆熱水。她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被貓糧堵住了,只能張著嘴,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撞得肋骨生疼,她下意識地轉身想跑,后背卻結結實實地撞在老槐樹上。
“咚”的一聲悶響,后腦勺傳來鈍痛,像被誰用拳頭砸了下。林小滿疼得眼圈都紅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沒讓它掉下來。
“小心點。”
陳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林小滿捂著后腦勺抬頭,看見他蹲在自己面前,掌心攤開,里面放著塊薄荷糖——和上次暴雨天給她的那半塊一模一樣,透明的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光。
“給你。”他說,“止痛的。”
林小滿沒接,只是盯著他的掌心。糖塊的綠色在陽光下格外鮮亮,像浸在水里的翡翠。她忽然想起那些被吃掉的貓糧,想起他蹲在樹下時的梨渦,想起自己藏在枯葉下的小心思,臉頰更燙了。
“不用了,謝謝。”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還帶著點剛被撞過的沙啞。
陳硯的手頓了頓,把糖收了回去,塞進校服口袋。他站起身,視線又落在那堆枯葉上,腳尖輕輕碰了碰地面,像在確認什么。
“它喜歡吃金槍魚味的。”
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些,像怕被風吹走。林小滿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說名字以外的話,不是“借過”,不是“謝謝”,而是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卻像把鑰匙,打開了她藏了很久的秘密。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知道這些天是誰在喂貓,知道貓為什么突然胖了些,知道那些餅干旁總會出現的貓糧。
林小滿的手指絞著書包帶,指尖都發白了。她想說“我看見你總來喂它”,想說“它吃餅干好像不太夠”,想說“你的梨渦很好看”,可話到嘴邊,只變成句干巴巴的“嗯”。
陳硯沒再說什么,只是往樹洞里看了眼。三花貓不知什么時候鉆了出來,正低頭舔著磚縫里的貓糧,尾巴翹得高高的。他的嘴角又陷出那個淺淺的梨渦,這次林小滿看得很清楚,像顆被陽光曬暖的糖。
“我先走了。”他說,轉身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帆布包在肩上輕輕晃著,白襯衫的衣角被風吹得揚起,像只振翅的蟬。
林小滿捂著后腦勺站在原地,直到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樹林盡頭,才慢慢蹲下身。她掀開那堆枯葉,金槍魚味的貓糧還剩小半把,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熱。樹洞里的三花貓抬起頭,朝她“喵”了一聲,聲音軟乎乎的,像在道謝。
后腦勺還在隱隱作痛,但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林小滿摸了摸口袋里的日記本,封面上的蟬仿佛也在笑,翅膀的缺口里漏出細碎的光。
那天的午休,林小滿又去了槐樹林。陳硯果然在那里,只是手里的蘇打餅干換成了一小袋貓糧,包裝袋上印著“金槍魚味”的字樣。三花貓正趴在他的膝蓋上,右后腿雖然還是蜷著,但尾巴已經敢輕輕掃他的手腕了。
他看見她時,左眼尾的痣亮了亮,卻沒說話。林小滿也沒說話,只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背靠著老槐樹,翻開了語文課本。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書頁上,照得“蟬噪林逾靜”幾個字泛著金,她的心跳聲混著貓的呼嚕聲,和遠處的蟬鳴融在一起,像首沒寫完的歌。
從那天起,槐樹林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林小滿依舊每天早上來放貓糧,只是不再用枯葉蓋得那么嚴實;陳硯還是午休時來,手里的餅干徹底換成了金槍魚味的貓糧,偶爾會多帶一小袋,放在她常坐的樹根旁。
他們很少說話,卻總能在不經意間撞上彼此的目光。他喂貓時,她假裝看書;她放貓糧時,他假裝看云。但林小滿知道,他在看她——就像她在看他一樣,像兩只藏在樹葉后的蟬,悄悄注視著對方翅膀上的紋路。
有次她來放貓糧,發現磚縫里多了片梧桐葉,葉面上用鉛筆寫著“它今天吃了三勺”,字跡清瘦,和他課本上的蟬出自同一人。林小滿把樹葉夾進日記本,放在畫著帶斜紋的蟬那一頁,指尖撫過那行字,像觸到了他微涼的指尖。
夏天還在繼續,蟬鳴依舊聒噪,槐樹林里的陽光卻好像格外溫柔。三花貓的右后腿漸漸好了些,已經能勉強著地走路;陳硯嘴角的梨渦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林小滿的日記本里,開始頻繁出現一只貓的影子,旁邊總畫著片小小的梧桐葉。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也不知道那道蟬翼上的斜紋到底藏著什么秘密,但她知道,這個夏天因為這片槐樹林,因為那只三花貓,因為那個總帶著金槍魚味貓糧的少年,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就像此刻,陽光穿過樹葉落在陳硯的發頂,他正低頭看著膝蓋上的貓,左眼尾的痣在光里閃著,嘴角的梨渦盛著整個夏天的甜。林小滿合上書,看著他的側臉,突然覺得,后腦勺那次被撞的鈍痛,大概是這個夏天最溫柔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