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鈴聲響過第三遍時,林小滿才把最后一本練習冊塞進書包。走廊里的燈忽明忽暗,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拖著條沒說完的尾巴。她踩著自己的影子往樓下走,涼鞋跟敲在臺階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和胸腔里的心跳聲慢慢合了拍。
回到家時,客廳的燈還亮著,媽媽在廚房熱牛奶,瓷碗碰撞的叮當聲從門縫里鉆出來,混著窗外漸弱的蟬鳴,裹著層暖融融的熱氣。林小滿放輕腳步溜進房間,反手帶上門,把書包往椅背上一掛,金屬拉鏈撞在木頭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書桌上的臺燈是去年生日買的,鵝黃色的光暈剛好罩住攤開的筆記本。她從書包側袋里摸出那本藍封面的日記,硬殼封面上的水漬已經干了,留下道淺淺的印,像片被曬干的云。指尖撫過封面時,觸到點凹凸的質感——是她用圓規尖刻下的小記號,三橫一豎,像只簡化的蟬。
“咔噠”一聲,她擰開臺燈。暖黃的光涌出來,落在扉頁那只蟬上。翅膀的缺口被她用五種顏色描過,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層層疊疊,像裹著個夏天的夢。林小滿捏著支淺藍色的彩鉛,筆尖在紙上懸了很久,才輕輕落下。
她要畫那半塊薄荷糖。
糖紙被雨水泡得發皺的邊角要怎么畫?林小滿抿著唇,彩鉛在紙上輕輕蹭著,留下淺藍的痕。她想起下午捏著糖紙時的觸感,潮濕的、軟塌塌的,像被揉過的棉絮。于是她把線條畫得歪歪扭扭,讓糖紙的邊緣卷起來,露出里面半透明的綠色糖塊,還要在糖塊的右下角畫個小小的缺口——就像被誰咬過一口似的。
畫到糖紙的紋路時,她的筆尖頓了頓。下午沒來得及細看,那透明的糖紙上好像印著細碎的花紋,是星星還是月亮?她憑著記憶畫了幾個小小的五角星,又覺得不像,趕緊用橡皮擦掉,留下塊發白的印。最后索性畫了幾道歪歪扭扭的曲線,像雨水在糖紙上淌過的痕。
“呼。”她松了口氣,把彩鉛放在桌上。畫里的半塊糖躺在紙頁中央,旁邊留出大片空白,像被雨洗過的天空。臺燈的光落在畫紙上,糖塊的綠色泛著點瑩潤的光,仿佛下一秒就會在紙上融化,滲出清涼的甜。
林小滿的手指在畫旁敲了敲,突然想寫點什么。她翻開筆袋,摸出支黑色水筆,筆桿上還貼著去年的日歷貼紙,邊角已經卷了毛邊。筆尖落在紙上時,她的手腕輕輕抖了下,墨水在空白處洇出個小小的點。
她寫:“他的蟬,為什么有一道斜紋?”
字跡清瘦,和她平時的字體不太一樣,大概是握筆太用力了。寫完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左眼尾的余光掃過扉頁的蟬,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撓了下,有點發癢。
那道斜紋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小滿把下巴擱在日記本上,筆尖在那行字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問號。她想起陳硯課本上的蟬,右翼的缺口旁邊,那道斜斜的線從翅膀根部一直延伸到邊緣,筆畫很深,像是用鋼筆尖反復劃過。不像她畫錯時的潦草,倒像種固執的標記,非要在那里留下點什么不可。
會不會是不小心畫上去的?比如翻書時筆尖沒拿穩,或者被什么東西刮到了?她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陳硯看起來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他遞糖時指尖的穩,喂貓時掌心的輕,都不像會隨便留下痕跡的樣子。
那是特意畫的?林小滿的心跳快了半拍。如果是特意畫的,那是為了什么?為了和別的蟬區分開?還是……為了讓誰看見?
她忽然想起小學三年級撿到的那只蟬蛻。右翼缺了一小塊,陽光總從那個缺口漏進來,在她的手背上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那天她把蟬蛻夾在語文書里,結果被同桌不小心碰掉在地上,撿起來時翅膀上多了道斜紋,是被桌角刮的。后來她把蟬蛻埋在了樓下的花壇里,卻總覺得那道斜紋像個沒說出口的秘密,于是在日記本上畫蟬時,故意沒加那道紋。
陳硯的蟬,會不會也和某個蟬蛻有關?
林小滿的指尖在“斜紋”兩個字上輕輕點著,筆桿在掌心轉出個圈。她想起他左臂的疤,淺褐色的,像片曬干的落葉。那道疤是怎么來的?和那道斜紋有關系嗎?謠言里說他被社會青年堵著,難道是那時候被劃到的?可那道疤看起來不像新傷,邊緣都已經模糊了……
無數個念頭在腦子里轉,像被風吹亂的糖紙。她拿起水筆,在那行字下面寫:“疤痕?”又覺得不對,趕緊劃掉,留下道歪斜的墨線,像道沒愈合的傷口。
窗外傳來“滴答”一聲,大概是屋檐又滴下一滴水。林小滿抬頭看向窗外,夜色已經濃了,遠處的路燈亮著,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圈昏黃的光。她想起下午在屋檐下,陳硯站在雨里的樣子,白襯衫的左肩濕成了深色,像幅洇開的水墨畫。
那時候他在想什么呢?是在看雨,還是在看她?是早就想把糖給她,還是剛好兜里有半塊?林小滿把臉頰貼在微涼的玻璃上,看著自己的影子映在窗上,和遠處的燈光疊在一起,像張模糊的糖紙。
她忽然想再畫只蟬。
這次要畫得像陳硯那只。林小滿拿起彩鉛,在日記的空白頁上畫起來。翅膀張得很開,右翼缺了一小塊,然后——她深吸口氣,筆尖穩穩地落下,從翅膀根部畫了道斜斜的線,一直延伸到邊緣。
畫完她把這只蟬和扉頁的蟬放在一起看。明明只有一道斜紋的差別,卻好像是兩只完全不同的蟬。扉頁的那只,翅膀上堆著五種顏色,像藏了太多心事;新畫的這只,只用了一種顏色,清清爽爽,卻因為那道斜紋,顯得格外有力量,像在說“我就在這里”。
林小滿的指尖撫過那道斜紋,突然覺得它不像疤痕了,倒像道閃電,或者一道光,從蟬翼的缺口里漏出來,照亮了什么。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小滿,喝牛奶了。”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來了。”林小滿趕緊合上日記本,把它塞進書桌最下面的抽屜里,又往上面壓了本厚厚的詞典。她走到門口時,手在門把上頓了頓,回頭看了眼書桌——臺燈的光暈里,那支淺藍色的彩鉛還躺在桌上,筆尖的藍像浸在水里。
喝牛奶的時候,她總覺得舌尖還留著薄荷糖的清涼。媽媽在旁邊說些學校的事,她嗯嗯地應著,眼睛卻盯著窗外的雨簾。雨已經停了,天邊露出點淡淡的月痕,像塊被啃過的薄荷糖。
回到房間時,臺燈還亮著。林小滿坐在書桌前,沒再打開日記本,只是看著那支彩鉛發呆。夜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吹得臺燈的光暈輕輕晃了晃,像誰在呼吸。
她忽然想起陳硯左眼尾的痣,在雨里亮得像顆星星;想起他遞糖時發紅的耳尖,像被夏天的太陽曬透了;想起他濕透的左肩,像片被打濕的云。這些畫面在腦子里轉著,像串沒穿起來的珠子,而那道斜紋,就是串起珠子的線。
也許不用知道答案也沒關系。林小滿拿起彩鉛,在手心畫了個小小的蟬。反正夏天還沒結束,反正明天還能見到他,反正那只帶斜紋的蟬,已經和她的蟬一起,住進了日記本里。
她關掉臺燈,房間陷入一片溫柔的黑。書桌上的日記本安安靜靜地躺著,像個藏滿秘密的盒子。抽屜縫里漏出點藍封面的影子,和窗外的月光疊在一起,像蟬翼上的斜紋,輕輕發亮。
枕頭底下,那片被她撿回來的糖紙還在,帶著淡淡的薄荷香。林小滿把它摸出來,展開在手心。月光透過糖紙照進來,在掌心里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在說:“明天見。”
明天見。林小滿在心里悄悄回了句,把糖紙重新塞回枕頭底下,像藏起了整個夏天的清涼與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