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雨里的薄荷糖
- 夏蟬與遺書
- 樹隙燈
- 2603字
- 2025-07-28 10:15:23
九月的暴雨是帶著脾氣來的。
放學鈴響時,天邊還只是壓著層灰云,像塊浸了水的抹布。林小滿把英語課本塞進書包,指尖剛碰到拉鏈,第一滴雨就“啪”地砸在窗玻璃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眨眼間就連成了白茫茫的線,順著玻璃往下淌,把窗外的梧桐樹影泡成了模糊的綠。
走廊里瞬間涌滿了人。穿藍白校服的學生們擠在屋檐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混著“嘩啦啦”的雨聲撞在墻上,又彈回來,震得人耳朵發嗡。林小滿抱著書包往門口挪,后背很快被從屋檐邊緣斜掃進來的雨絲打濕,校服布料吸了水,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涼得像敷了塊冰。她下意識地把書包往懷里緊了緊,側袋里的日記本硌著腰,硬殼封面已經洇了個深色的印——那上面畫著的蟬,可不能被淋透。
好不容易擠到最靠邊的角落,后背抵住斑駁的墻皮。墻縫里滲著經年的潮氣,順著衣領往里鉆,激得她打了個寒顫。風裹著雨絲斜斜地撲過來,帶著股泥土的腥氣,吹得她額前的碎發貼在臉上,黏糊糊的。她抬起手背擦臉,余光里忽然瞥見身側多了個人。
是陳硯。
他什么時候站在這兒的?林小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雨砸中的玻璃珠。他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左肩的校服濕了一大片,深色的水跡順著衣擺往下滴,在腳邊積出小小的水洼。他好像沒在意,只是微微仰著頭,看雨從檐角往下落。雨珠串成線,在他眼前織成道透明的簾,把他左眼尾的痣暈成了模糊的點。
“這雨下得真急。”有人在旁邊感嘆。林小滿沒接話,手指悄悄絞著書包帶。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消毒水味被雨水沖淡了,皂角香卻更清了,像被洗過的夏天。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遠處的雷聲滾過來,悶悶的,震得檐角的鐵皮“哐當”響了一聲。躲雨的人漸漸走光了,有的撐著傘沖進雨里,有的被家長接走,屋檐下慢慢空了,只剩下她和陳硯,還有滿地狼藉的水洼。
風突然轉了向,斜雨掃得更兇了。林小滿往墻角縮了縮,后背的濕痕又擴大了些,涼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就在這時,陳硯往她這邊挪了半步。
很輕的一步,幾乎沒發出聲音。但林小滿感覺到了——他的肩膀離她只有一拳遠,帆布包帶蹭過她的胳膊,帶來點粗糙的觸感。風被他擋住了大半,雨絲不再往臉上撲,空氣里好像突然安靜了,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
她偷偷抬眼看他。他還在看雨,睫毛上沾著點細小的雨珠,像落了層碎星。左手捏著什么東西,攥得很緊,指節泛白。
“這個,給你?!?
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怕被雨聲吞掉。林小滿轉過頭,看見他攤開的手掌里,躺著半塊薄荷糖。透明的糖紙被雨水泡得發皺,邊角卷起來,露出里面半透明的綠色糖塊,已經有點化了,沾著點他的指溫。
“給我?”林小滿的聲音有點發緊,像被糖紙勒住了喉嚨。
“嗯?!标惓廃c點頭,指尖往前遞了遞,“夏天快結束了,吃點涼的。”
他說話時,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點泛紅的耳尖。林小滿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他的指腹,就像被冰蟄了一下——比手里的糖還涼,大概是在雨里站太久了。她趕緊捏住糖紙,把糖攥在手心,糖塊的涼意順著指縫滲進來,激得她指尖發麻。
“謝謝。”她低著頭說,視線落在糖紙上。被雨水泡透的糖紙有點透明,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蹙著的眉,微張的嘴,還有燒得發紅的耳尖。她沒敢抬頭,怕撞見他的眼睛,更怕看到他眼里的自己——一定很傻。
陳硯沒說話,又轉回去看雨。檐角的水滴成了串,“滴答、滴答”打在水洼里,濺起的水花碎在他的白球鞋上。林小滿捏著那半塊糖,忽然想起早上在操場看到的情景:他蹲在槐樹下喂貓,掌心的餅干碎被風吹走了一小塊,他追著那點碎屑跑了兩步,像個孩子。
薄荷糖在掌心慢慢化了,黏糊糊的糖液透過糖紙滲出來,沾在指腹上。林小滿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把糖塊放進嘴里。清涼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炸開,帶著點微苦的甜,順著喉嚨往下滑,熨帖了剛才被雨水激出的寒意。她含著糖,偷偷用余光瞥陳硯的肩膀——
他的左肩,果然全濕透了。
深色的水跡從肩膀一直蔓延到胸口,像幅洇開的墨畫。校服布料緊緊貼在身上,能看出他清瘦的骨架。林小滿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有點發疼。她想起自己書包側袋里的傘,早上出門時看天氣預報說晴天,就沒打算用,現在傘骨上還沾著上周的雨水痕跡。
剛才……他是不是撐了傘?是不是把傘往她這邊偏了,自己才淋濕的?
無數個念頭在腦子里轉,像被風吹亂的雨絲。她想說“我有傘,我們一起走”,想說“你的肩膀濕了”,想說“謝謝你的糖”,可話到嘴邊,又被薄荷糖的清涼凍住了。她只是含著糖,看著他腳邊的水洼里,兩個人的影子被雨水打碎,又慢慢拼合。
雨還在下,但好像小了些。遠處的雷聲變成了悶悶的轟鳴,像誰在遠方敲鼓。檐角的水滴不再是連成線,而是斷斷續續的“滴——答”,節奏慢了下來。
“雨好像要停了?!标惓幒鋈徽f。
林小滿“嗯”了一聲,把嘴里的糖咬碎了些,清涼的味道更濃了。她看見他轉過身,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濕漉漉的布料摩擦著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先走了?!彼f。
“好?!绷中M點點頭,看著他走進雨里。他沒有跑,只是慢慢地往前走,白襯衫的濕痕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像片被打濕的云。走到校門口時,他好像回頭看了一眼,林小滿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腳邊的水洼,直到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雨里,才敢抬起頭。
雨真的小了,變成了細密的雨絲,像誰在天上撒了把鹽。林小滿從書包里拿出傘,撐開。傘骨“咔噠”一聲彈開,帶著點陳舊的聲響。她舉著傘走進雨里,薄荷糖的甜味還在舌尖縈繞。
走到校門口時,她看見陳硯剛才站過的地方,水洼里還留著個淺淺的腳印。旁邊散落著一小片透明的糖紙,被風吹得打了個旋,貼在濕漉漉的地磚上。
林小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那片糖紙。上面還沾著點濕意,帶著淡淡的薄荷香。她把糖紙疊成小小的方塊,塞進日記本的夾層里——就是畫著蟬的那一頁。
雨絲落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耳邊低語。林小滿舉著傘往前走,心里忽然覺得,這個被雨水浸透的九月午后,好像并不那么冷了。舌尖的薄荷涼還在,掌心的糖紙余溫還在,連空氣里的雨腥味,都好像帶著點微甜的香。
她想起陳硯左眼尾的痣,想起他濕透的左肩,想起他遞糖時微涼的指尖,想起他說“夏天快結束了”。
其實夏天還沒結束呢。林小滿含著最后一點糖渣,在心里悄悄說。至少,蟬鳴還沒停,至少,她還有一整個秋天的時間,可以把沒說出口的話,慢慢說給他聽。
雨停的時候,夕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給濕漉漉的街道鍍上了層金邊。林小滿收起傘,看見天邊掛著道淡淡的彩虹,像塊被雨水洗過的糖。她摸了摸日記本的夾層,那片糖紙應該還在,像個藏在蟬翼下的秘密,帶著整個夏天的清涼與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