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軍的炮彈在黎明前撕開了云層，瓦西里趴在戰壕里數著爆炸的火光，第七發炮彈落在百米外的白樺林里，斷枝和凍土像暴雨般砸下來。他左臂的繃帶已經被震松，滲出血跡在肘部結成暗紅的硬塊——距離庫爾斯克會戰爆發已過去七天，第36步兵師的防線每天都在承受德軍第9集團軍的輪番沖擊，而今天將是蘇軍反攻的日子。

“各單位注意，炮火準備將在五分鐘后開始。”通信兵安德烈的聲音從喉部送話器里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瓦西里摸出娜杰日達給的磺胺粉，小心翼翼地撒在滲血的繃帶上。藥粉接觸傷口時傳來刺痛，他卻想起昨天醫療站的情景：她跪在擔架旁給傷員做截肢手術，白大褂被血浸透，額頭上的汗珠滴在手術盤里，叮當作響像細小的風鈴。

凌晨四點十五分，蘇軍的炮火突然咆哮起來。瓦西里所在的陣地瞬間被震耳欲聾的轟鳴淹沒，他看見師屬炮兵營的122毫米M-30榴彈炮正在齊射，炮口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遠處的德軍陣地騰起連綿的煙柱，通信兵背著的電臺突然刺啦作響，里面傳出崔可夫師長的聲音：“按‘庫圖佐夫’計劃執行，各部隊向奧廖爾突出部發起沖擊！”

沖鋒號響起時，瓦西里感覺大地在腳下顫抖。他躍出戰壕的瞬間，莫辛納甘步槍已經上膛，刺刀在晨光里閃著寒光。黑土地被炮火翻耕過，散發著新鮮的泥土腥味，混雜著硝煙和尸體腐爛的氣息。跑在他左邊的新兵帕維爾突然慘叫著倒下，一發子彈擊穿了他的喉嚨，鮮血噴濺在瓦西里的軍大衣前襟上，溫熱得像剛擠的牛奶。

“彼得羅夫！這邊！”科瓦廖夫中尉在一處彈坑里揮手，他的軍帽不見了，頭發被硝煙熏得焦黑。瓦西里翻滾著跳進彈坑，發現這里已經成了臨時指揮點，三名參謀正趴在折疊地圖上標注進攻路線。地圖上的奧廖爾州被紅鉛筆劃出箭頭，直指德軍防線的薄弱點——別爾哥羅德西北的鐵路樞紐。

正午時分，進攻暫時停滯。瓦西里靠在斷墻上啃著黑面包，看見醫療站的救護車在火線間穿梭。娜杰日達正從車上跳下來，她的白大褂沾滿塵土，棕色的麻花辮散開了一半，發梢沾著草葉。當她彎腰抱起一名重傷員時，瓦西里注意到她的軍靴后跟磨平了，顯然是在戰場上跑了太久。

“需要幫忙嗎？”他走過去時，她正費力地解開傷員的武裝帶。娜杰日達抬頭時眼里布滿血絲，卻還是笑了笑：“幫我把這個抬到帳篷里。”兩人抬著擔架穿過彈坑時，瓦西里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野花香——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她藏在口袋里的干矢車菊，從莫斯科帶來的。

醫療站設在廢棄的火車站候車室里，墻上的時刻表還殘留著“奧廖爾-莫斯科”的字樣，玻璃碎得只剩框架。手術臺是用彈藥箱拼起來的，鋪著洗得發白的帆布，上面血跡斑斑。瓦西里幫著搬運藥品箱時，聽見廣播里傳來莫洛托夫的講話：“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決定，授予庫爾斯克方面軍參戰部隊‘近衛’稱號……”角落里的收音機突然發出一陣雜音，接著響起《國際歌》的旋律。

傍晚的進攻遭遇了德軍的頑強抵抗。當瓦西里的偵察班摸到鐵路沿線時，發現德軍正在炸毀橋梁。鐵軌在爆炸聲中扭曲變形，像被揉皺的鐵皮。他撲倒一名正在安裝炸藥的德軍工兵，搏斗中對方的匕首劃破了他的手背。押著俘虜撤退時，他看見鐵路旁的路牌被彈片削去了一半，殘留的字跡顯示這里是“奧廖爾州克羅梅區”。

回到陣地時，暮色已經籠罩大地。瓦西里在醫療站找到了娜杰日達，她正坐在煤油燈下寫病歷，手指在紙上移動的速度很慢，顯然累極了。“手怎么了？”她立刻注意到他滲血的手背，拉過他的手腕用鹽水沖洗。“德軍的工兵，”瓦西里看著她專注的側臉，“我們保住了半座橋。”

她用細麻繩綁繃帶時，動作比上次更輕柔。“指揮部說，”她忽然開口，睫毛在燈光下投下淺影，“英美盟軍已經在西西里島登陸了。”瓦西里愣住了——那個傳說中遲遲不開辟的第二戰場，終于有了消息。遠處的炮聲似乎變得稀疏了些，他聽見風吹過戰壕的聲音，像有人在低聲唱歌。

深夜十一點，師部傳來新的命令。崔可夫少將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用望遠鏡望著德軍陣地：“根據最高統帥部通報，德國法西斯的仆從國羅馬尼亞王國已宣布解散與軸心國的軍事同盟……”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但我們的任務還沒完成——明天拂曉，拿下克羅梅火車站！”

瓦西里躺在戰壕里睡不著，摸出貼身藏著的藥包。娜杰日達寫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避免感染”四個字依然清晰。遠處的醫療站還亮著燈，他能想象她忙碌的身影。炮聲再次響起時，他握緊步槍，心里突然生出一個念頭：等戰爭結束，一定要帶她回莫斯科，看紅場上的閱兵式。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瓦西里看見第一縷陽光照在醫療站的帳篷頂上，白帆布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通信兵吹響了集合號，新的進攻即將開始，而他知道，只要那盞燈還亮著，就有希望穿過這片焦土，迎來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