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浸濕的棉花貼在奧廖爾州的黑土地上，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彼得羅夫緊了緊軍大衣領口，指節在M1891莫辛納甘步槍的木質槍托上留下潮濕的印子。作為蘇聯紅軍第11近衛集團軍第36步兵師的一名上士，他靴底的冰碴正在融化，滲進綁腿的縫隙里——凌晨三點的氣溫還停留在零下二度，此刻卻已爬升至五攝氏度，這種詭譎的溫差是庫爾斯克草原七月獨有的特征。

“彼得羅夫！到指揮部來！”通信兵安德烈的喊聲穿透薄霧，他胸前的信號兵徽章在初露的晨光里泛著錫箔般的冷光。瓦西里拍掉褲腿上的凍土塊，步槍斜挎在肩上，槍帶在鎖骨處勒出淺紅的痕跡。穿過稀疏的白樺樹林時，他看見炊事班正在挖無煙灶，黑麥面包的焦香混著柴油味飄過來，那是戰爭年代最踏實的味道。

師指揮部設在一座半塌的集體農莊倉庫里，原木搭建的墻壁彈痕累累，最高處還掛著列寧的肖像，玻璃相框裂了三道縫。師長瓦西里·米哈伊洛維奇·崔可夫少將正俯身看地圖，他的手指在奧廖爾突出部畫了個圈，銅制指節敲擊著標有“德軍第9集團軍”的位置。參謀們圍在旁邊，羊皮地圖上插滿了不同顏色的小旗，藍色代表德軍，紅色代表蘇軍，黃色的小旗標記著炮兵陣地。

“彼得羅夫上士，”崔可夫轉過身，他左眉上方的傷疤在煤油燈下泛著白，“你的偵察班今天的任務是滲透到別爾哥羅德-奧廖爾鐵路沿線，確認德軍裝甲部隊的動向。記住，要抓個活口回來，最好是軍官。”少將的軍靴上還沾著泥漿，顯然是剛從前線視察回來，他領口的紅旗勛章在陰影里忽明忽暗。

瓦西里立正敬禮時，余光瞥見墻角的醫療站。娜杰日達·亞歷山德羅夫娜·斯米爾諾娃醫生正在給傷員換藥，她的白大褂袖口沾著暗紅的血漬，棕色的麻花辮垂在肩上，發梢別著支鋼筆。當她俯身檢查士兵的傷口時，額前的碎發垂下來，瓦西里聽見自己心跳撞在步槍背帶上的聲音——從去年斯大林格勒戰役后他就一直暗戀這位來自莫斯科醫學院的女醫生，但至今只說過三次話，都是關于傷口處理的專業問題。

“帶上這個。”娜杰日達突然走過來，遞給他一小包磺胺粉，藥包用打字機紙包著，上面用鉛筆寫著“外敷，避免感染”。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掌心，溫熱的觸感讓瓦西里耳根發燙。“偵察時注意隱蔽，德軍的狙擊手最近很活躍。”她的聲音像草原上的溪流，清冽又帶著暖意。

七點整，偵察班出發時朝陽正從地平線升起，把天空染成琥珀色。班長伊戈爾·謝爾蓋耶維奇·科瓦廖夫中尉拿著地圖在前面開路，他的軍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右耳——那里在哈爾科夫戰役中被彈片削掉了一小塊。隊伍呈楔形前進，踩過德軍丟棄的罐頭盒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瓦西里注意到這些罐頭都是“Kriegsmarine”（德國海軍）字樣，這意味著德軍的后勤補給可能出現了混亂。

穿過鐵路橋時，瓦西里看見橋墩上貼著納粹的宣傳畫，畫中希特勒的肖像已經被人用刺刀劃得面目全非。科瓦廖夫突然舉手示意停下，他指向遠處的麥田——三個戴著鋼盔的德軍正在架設電話線，黑色的電纜在綠色的麥浪里格外顯眼。“兩個人左邊包抄，彼得羅夫跟我從右側接近。”中尉低聲命令，拔出了腰間的TT-33手槍。

匍匐穿過麥田時，瓦西里聞到了未成熟的黑麥氣息，混雜著德軍士兵身上的古龍水味——這是德國軍官特有的味道。當他撲向那個正在記錄的少尉時，對方的鐵十字勛章硌得他肋骨生疼。搏斗中他摸到了對方口袋里的記事本，硬殼封面印著納粹黨徽，里面的字跡是哥特體的德文。

押著俘虜返回時，瓦西里發現自己的左臂被流彈擦傷，血珠滲過軍裝。回到倉庫時，娜杰日達正在調配嗎啡，看見他受傷立刻放下針管走過來。“坐在這里。”她拉過木箱讓他坐下，用鑷子夾著酒精棉擦拭傷口，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蝴蝶翅膀。“子彈擦過骨頭，萬幸沒有傷到肌腱。”她說話時睫毛忽閃著，瓦西里數到第三根睫毛時，她已經用繃帶纏好了傷口。

傍晚時分，指揮部傳來消息：德軍于凌晨五點發起了進攻，但被蘇軍的炮火壓制。崔可夫師長在廣播里宣布，根據最高統帥部的命令，蘇聯國防委員會已批準成立庫爾斯克方面軍，由羅科索夫斯基大將指揮。倉庫外的高音喇叭里，莫洛托夫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反法西斯同盟國將在莫斯科時間今晚八點召開緊急會議，討論開辟第二戰場的問題……”

暮色降臨時，瓦西里在醫療站幫忙搬運藥品。娜杰日達正在清點繃帶，她的白大褂下擺沾著草屑。“今天謝謝你帶回的記事本，”她突然說，“情報部門說里面有德軍裝甲部隊的部署計劃。”瓦西里剛想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卻看見她從口袋里掏出塊黑面包：“還沒吃飯吧？我這里省了一塊。”

月光透過倉庫的破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網格狀的光影。遠處傳來炮擊的轟鳴聲，炮彈劃破夜空的軌跡像流星般短暫。瓦西里咬著面包，聽著娜杰日達輕聲哼唱《喀秋莎》，突然覺得這場戰爭或許終有結束的一天——當黑土地再次長出莊稼，當孩子們不再躲在防空洞里，當他終于能鼓起勇氣告訴她，從斯大林格勒到奧廖爾，他的每一次沖鋒都在為她而戰。

深夜十二點，值班軍官吹響了集合號。崔可夫師長站在高臺上宣布：“根據最高統帥部的命令，明天凌晨三點，我們將發起反攻！”他舉起右手，“為了祖國！為了斯大林！”士兵們的吶喊聲震落了倉庫房梁上的積雪，瓦西里握緊步槍，望向醫療站的方向，那里還亮著一盞孤燈，像黑夜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