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幕 抵達與拜訪
- 約阿希姆
- 多沼
- 4691字
- 2025-07-31 14:56:21
約阿希姆的旅程終點,巴勒莫的輪廓在遠方逐漸清晰。王宮的穹頂與大教堂的塔樓刺破天際,港口的帆影與商賈的喧囂交織,宛如西西里的心跳。約阿希姆佇立船頭,目光凝于那片熟悉的海岸,心頭卻沉甸甸如墜鉛石。十年前,他曾在這座繁華之都的宮廷中度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那是被鄙夷、被孤立的日子,仿若希拉的暗礁,刺痛至今。
當父親將他安排進宮廷時,他得到了在巴勒莫的皇室造幣廠擔任文書證明人的差事。這似乎是一件要職:為每一批鑄造和發行的銀幣簽署文書,證明其成色和重量。然而,彼時威廉一世繼位未久,島內叛亂四起——巴里、阿普利亞的貴族高舉反旗,為籌措平叛軍費,朝廷暗中摻雜賤金屬,貶值銀幣。那曾為便利貿易鑄就的閃亮貨幣,如今成了吞噬市井積蓄的謊言。
那些日子,他在宮廷中如同幽靈般徘徊,銀幣的貶值加劇了人們對王權的怨恨,然而自己卻只能低頭簽字,替這一切的荒謬背書。他記得巴勒莫市集上的場景:市井小販對新銀幣避之不及,咒罵“王庭的欺騙”;倫巴第商人看到他走過,冷眼嘲諷說“公證人的筆比強盜的刀更狠”。約阿希姆低頭疾行,避開那些如刀的目光,心知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宮廷推他這地方子弟上前,替宮廷承受市井的怒火。父親期盼他借此積累聲望,而他卻被推到前臺,成了不滿情緒的替罪羊。
如今,他又回到了巴勒莫。舊日的陰影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只是被包裹在斯蒂芬首相那封充滿善意的信件之下。他不知道,這次的巴勒莫之行,等待他的又將是怎樣的動蕩。
約阿希姆在第二日前去拜訪斯蒂芬首相。
斯蒂芬因為兼任巴勒莫主教,他的官邸設置在了巴勒莫大教堂旁邊的主教宮。這組建筑還并非如今的巴勒莫大教堂。最初,它是一座長方形的東正教教堂,阿拉伯人于9世紀征服巴勒莫后,將它改建成清真寺。后來,西西里的天主教統治者又將它擴建為一座拉丁十字平面的天主教堂。去世的羅杰二世國王就安葬在此處。
斯蒂芬在主教宮召見了他。
在主教宮的一座塔樓上,仆人領約阿希姆進入時,斯蒂芬·迪佩爾什正站在窗前,俯瞰遠處的海港。他的面龐上,映出一絲未曾見過的沉思。約阿希姆注意到,他確實很年輕,但眉眼之間帶著一股不加修飾的剛毅,和那些腆著肚皮的傲慢的老貴族截然不同。作為一位來自西班牙納瓦拉的貴族,他顯得并不輕浮,反而讓人感覺他身上有著一股外鄉人的堅韌與冷靜。
“很高興見到您這樣一位隱修士?!彼沟俜业恼Z氣平和卻不乏熱情。
“主教閣下,能得到您的召見,我深感榮幸?!?
斯蒂芬輕輕一笑,仿佛并不為這種言辭所動,“我聽聞你去到東方朝圣,是因為信仰的誓言而踏上此行的嗎?”
“不能完全說是,閣下。但朝圣之旅讓我走向了基督?!?
“我在故鄉時,也立下踏上東方的誓言,但太后召我來任西西里任職。無奈只得作罷?!?
“我想西西里確實需要您這樣一位大人。”
“說來見笑,我年歲尚淺,您不必用這樣的尊稱,以閣下相稱即可?!彼沟俜衣宰魍nD,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言辭,“您愿赴此行,即表示您接受我在信中提出的任職邀請嗎?”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迫感,“如今,國王年幼,許多人把目光放在權力的博弈上,我因為被太后委以重任而卷入其中,身心不免疲憊。我想邀請您擔任我的顧問,并非仰仗您在政治上為我作謀劃,若您能夠就東方的朝圣旅行詳談,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助益。”
約阿希姆意識到,這位年輕人沒有對權術的欲望,他只是在忠實履行太后賦予他的職責。在西西里,他恐怕很難獲得政治上的盟友。
“閣下,恕我直言,我多年在外鄉旅行,回到家鄉后也未曾關注世俗事務,而投身于靈修生活??峙码y以勝任顧問的職務。但是,您希望我介紹朝圣的見聞,這自然是我分內之責。”
“我知道你作為一個隱修士一直待在家鄉。不過,您在教會外的傳教活動一直讓主教們心存芥蒂,您的朝圣事跡,也讓你的名聲傳到了其他地方?!?
斯蒂芬繼續說,“可是,我也了解到,在此之前,您曾在皇家造幣廠擔任文書證明人,在這個差事上不免進退維谷,后來您離開了宮廷,可有此事?宮廷的記錄因為之前叛亂造成的動蕩而遺失了大半,仰賴馬修主教才得以恢復大半。您可曾聽說過這位主教?”
“是的,閣下。”
“這位主教是我的政敵。此人老謀深算,在老國王的宮廷中從侍多年。我與他的沖突,也是因為我被委以首相的職位……太后……”。每每提到王太后,斯蒂芬神情總是有些奇怪。
這位年輕人之所以要在西西里停留,或許也是出于私心。
一位仆人行色匆匆地進入,近上身前,向斯蒂芬低聲傳遞消息。斯蒂芬面色有些凝重,但隨后恢復了平和。
“今日的會面暫且到此。我讓仆人安排您到住處休息。可否?”
“承蒙閣下好意。約阿希姆從命。”
第二日,斯蒂芬再次召見了他。
“太后的兄弟亨利,蒙特斯卡廖索伯爵,昨天從巴里回到了巴勒莫,我計劃攜你進宮去拜會太后和伯爵。”
略作準備后,他們進到了宮廷。
巴勒莫的宮廷中,混雜著多種文化的氣息。一些阿拉伯人在宮廷中充當太監,陪侍在貴族的身邊。天井中噴泉的水聲和交談聲交織在一起,仿佛這座宮殿從未平靜過。宮殿的墻壁上,阿拉伯的幾何圖案和希臘的圓頂相映成輝,而大廳中的希臘式的雕塑和阿拉伯風格的精致地毯相互有別,卻又不可分割。
約阿希姆在宮廷的走廊上踱步,陽光灑入,花崗巖砌成的廊柱上,還依稀可見舊信仰刻寫的經文。這里和他記憶中的安條克公國有著相似之處——那個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后建立的國家,十字軍貴族、東正教徒和穆斯林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爭斗、共存。在安條克,宗教的沖突、文化的融合和制度的摩擦,在每一塊石板路,每一座教堂的墻面上,都留下了歷史的痕跡。
他記起安條克的街頭,拉丁朝圣者和東正教徒的商隊交錯,穆斯林商人和小販在自家的攤位上賣著來形形色色的貨物。人們來來往往,這種喧鬧嘈雜的氛圍,不能掩蓋這個地區的動蕩和瘋狂。西方的封建貴族、信徒和平民涌來,宗教狂熱和世俗利益交織在一起,多少人葬身于此,卻只讓圣地留下無法愈合的裂痕。
那里同樣有交錯的語言、混雜的信仰,有比巴勒莫更久遠的文明印痕,但那里的每一塊石頭仿佛都在述說苦難。那些行走在圣地上的人——無論是拉丁朝圣者、希臘修士,還是穆斯林商人,眼神中都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等待,不是期待未來,而是期待末世——未來的終結。
約阿希姆曾以為那只是信仰的虔誠。但此后他將會明白,那是一種對歷史深入骨髓的疲憊。
千年以來,亞伯拉罕的子民反復地宣稱救贖的臨近:先知曾預言,圣徒曾哭喊,教父們一代代宣講,那最終的審判就要來到,萬物將被更新,義人與惡人將分別,神的國將如晨光般降臨。
但那救贖,從未真正降臨。
每一個世紀都以為自己是最后一個。每一代人都將自己的苦難想象為末日的征兆。他們在瘟疫中、在戰火中、在漫長的齋戒與祈禱中等待終結。然而,時間一再延宕,只有新的征服者替代舊的暴君,只有新的律法將舊的希望抹去。于是末日的盼望本身,變成了歷史的囚籠——不僅囚禁肉體,也囚禁心靈。長久的等待使人近乎發狂,那種對終局的焦灼渴望反而腐蝕了信仰的生命,使它變得枯槁、麻木,甚至暴虐。
他看到那些朝圣者在廢墟前痛哭流涕,卻無法感知他們內心真正的觸動——那到底是神圣的感召,還是對千年等待無果的宣泄?他懷疑,很多人不過是在重復祖輩的姿態,因為他們生長于其中,便認為信仰理所當然。但如果信仰的火焰不再熾熱,如果千年的等待只帶來精神的麻木,那么這信仰又意味著什么?
圣地的塵土中,見證了太多這樣的信徒。他們未曾生活在現在,而是困在一場從未開始的末日劇本里。他們的希望總是被時代背叛,但他們無法放棄等待,唯有更狂熱地期盼下一個征兆。
他終會明白,那些不曾抵達的救贖,必然成為信仰的災難。
但西西里似乎不一樣。這里的時間不像在東方那般瀕臨崩塌。它不完美,卻真實。宮廷的詭計、神職者的貪婪、市民的愚昧、異文化的沖突……都沒有掩蓋那微弱卻頑強的信號:王權帶來的長久和平,繁榮的世俗生活,走向包容與融合的文化。人們開始相信,這里的時間不再只屬于神,他們可以在時間中有別樣的期待,而非只是等候終結。
或許世俗的歷史沒有必然的命運,或許啟示仍有著人類無法理解的寓意。但是,在這里,一股新的精神風氣正在興起,一種不再以終結為目標的歷史意識。它并不否定啟示,但它相信,歷史也可以被孕育、被理解,甚至被期待。
斯蒂芬首先帶著他去拜訪了蒙特斯卡廖索伯爵亨利。這位伯爵恰好在約阿希姆拜訪斯蒂芬的同一時期,從意大利半島返回巴勒莫。傳聞說,他回到巴勒莫,是受到他那些朋友的慫恿,要來摻和宮廷政務。
這位亨利的出身也有著不小的爭議,有傳言說,納瓦拉國王從未承認他為親生兒子,認為他是王后私通的產物。盡管如此,他的本名中卻保留著其祖父羅德里戈的名字,而他的妹妹,也就是攝政太后瑪格麗特,也始終將他視作有血緣的兄弟。
亨利確實是應妹妹之邀來到西西里,輔佐國事。然而,他抵達巴勒莫后不久,便公然迎娶了羅杰二世的一個私生女。這樁婚事不僅讓王太后瑪格麗特多了一位名義上的“嫂子”,更因亨利本人輕浮的行事作風、粗魯笨拙的言辭、以及對賭博的嗜好和身邊那群狐朋狗友,迅速引來了宮廷上下的一片不滿,甚至淪為本地市民私下譏笑的對象。
為了擺脫這尊麻煩的“大佛”,王室最終授予他在意大利半島上的蒙特斯卡廖索爵位,并賜予他一些閑置的封地。但這位游手好閑的伯爵,如今又回來了。
在見到亨利伯爵之前,斯蒂芬俯身在約阿希姆耳邊低聲道:“這位殿下是太后的弟弟,被授予了蒙特斯卡廖索伯爵的頭銜,但行為舉止輕佻,名聲不佳。之前我得到消息,他在封地百無聊賴,要回來摻和宮廷的政事。我原以為他不過貪幾場骰局,和人賭氣,倒也罷了,沒想到竟然真的回了巴勒莫?!?
斯蒂芬微微一頓,語氣轉得更低:“你知道,他是我表親。太后在的時候,我們得顧些臉面。他自己也未必真想做什么事,只怕被別人推上什么臺面來。若能借著些新鮮面孔轉移他的注意力,對他也好,對我也好?!?
他望了約阿希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含蓄的笑意:“你這樣的旅人,總帶著些異地的趣味。他對什么正經事都無心,唯獨對新奇之物一向熱衷。你若讓他開口說起安條克,說不定這一局骰子也能少擲兩輪?!?
說到這里,他略作收束:“你不用多說,只管在一旁——讓他覺得你是個值得賭一把的人就夠了?!?
宮廷西翼一間狹長的會客廳里,陽光透過帷帳灑在地毯上,斑駁如賭桌。亨利伯爵正伏在案邊,用一根象牙骰子在漆金托盤中撥弄著什么。他的胡須稀稀疏疏,像是被南方的陽光灼燒得枯焦的灌木。他膚色深黝,臉上似乎常年帶著酒后未退的潮紅,雙眼卻毫無焦距,像一只既懶且乏的獵鷹。
“來吧,朋友們!”他大聲喊道,像是要在空蕩的廳中喚來熱鬧?!澳銈兪莵碇С治业膯??還是來讓我輸點錢的?”
斯蒂芬勉強笑了笑,向前幾步。約阿希姆只點了點頭,未發一言。
“斯蒂芬,你身后這位是?”
“一位去到東方朝圣歸來的修士,我邀請他作我的顧問?!?
“東方?”亨利咧嘴笑著對約阿希姆說,“我聽說那地方的人喝羊奶和罵真主,哈哈。但我喜歡你們這些安靜的人。賭起來不聲不響的,好!”
他突然把骰子一拋,落在案面上,聲音在廳中炸響。接著他抬頭看斯蒂芬,“聽說你成了首相?”
斯蒂芬正想開口,那人卻突然向后一仰,揮手道:“我也想試試!不過我妹妹說要我回來看一看。結果我就來了?!彼柤缫恍Γ暗矝]什么意思,宮廷太無聊,沒人玩骰子,沒人會說真話。”
那笑容短暫如煙。他突然低頭,拿起骰子,又拋了出去。
“我總得輸點什么才算來過。”他又抬頭對約阿希姆說:“修士,和我講講你在東方的朝圣見聞吧?!?
約阿希姆靜靜站著,看著那枚骰子轉動又止息。他忽然想到,這個身體矮小、語無倫次、沉溺博戲的男人,正是王國的制度縫隙中長出的苦果。他既無力也無志,卻憑借一點血統得以進入宮廷決策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諷刺。
但是,歷史在很多時候就是如此。
亨利讓約阿希姆在此逗留,斯蒂芬則去覲見國王和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