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67年仲夏,墨西拿。
約阿希姆已經動身前去拜訪那位斯蒂芬大人了。不過,他仍像一位朝圣者,沒有行李,也沒有同伴。前往巴勒莫需要跨過海峽,此前他從盧齊啟程,徒步旅行一周后,抵達了卡里布利亞半島西南端的希拉鎮。
希拉依山而建,背山面海,街巷狹窄曲折,屋頂層層疊疊。一座古樸的石砌教堂,歷經風雨侵蝕,靜默地矗立在巖石海岸最突出的岬角之上。岬角和市鎮的西面,一段海岸城墻遺跡斑駁可見,無聲地訴說著這里曾是拜占庭軍事要塞的過往。希拉遠不如對岸的墨西拿那般繁華,甚至也比不上西南面的圣喬瓦尼鎮,但它扼守著進入半島北部的必經之路,是軍事上的咽喉要地。自拜占庭帝國失去西西里之后,便在此修筑了海岸圍墻與瞭望塔,防御突尼斯人渡海入侵和海盜的掠襲。如今,拜占庭的統治也已經終結,諾曼征服者的旗幟已飄揚在這片土地上。但是,在約阿希姆的時代,鎮上的人口多數仍保留著希臘文化底蘊,拜占庭禮儀在教堂中延續著,在語言與信仰中對抗著歷史的風浪。
約阿希姆登上教堂所在的岬角向西眺望,對岸的墨西拿若隱若現。海的藍與天的藍在遠方交織,船帆如白鳥點綴在海面上。海風掠過耳畔,帶來海水的咸澀與遠方的喧囂。海峽的渦流翻騰不息,卷起浪花拍打在巖石海岸上。
這里也是傳說中斯庫拉的棲息之地。那是一個古希臘神話中擁有六個犬首的食人女妖,潛伏在海峽的這一側的巖石中。對岸則是吞噬一切的卡律布狄斯漩渦。在狹窄的水道里,兩岸相距不過一箭之遙,航行的水手們卻總要面臨一個殘酷的抉擇:是冒險靠近兇猛的巖石女妖,還是被吸入無情的漩渦?“進退維谷(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的古老諺語,便源于此地。
約阿希姆凝望著眼前這一幕,思緒如同海潮般翻涌。他此行前往巴勒莫,應斯蒂芬主教之邀,本是希望能為自己的精神尋求新的出口。然而,斯蒂芬的來信字里行間透出的政治困境,以及在希拉渡口聽到的只言片語,都讓他隱約感覺到,他正如同那些在海峽中航行的水手,被置于一個兩難的境地。一邊是可能卷入世俗權力的旋渦,一邊則是固守個人清修的孤獨與與世隔絕。他也明白,沒有任何選擇是完全安全的,也沒有任何道路是完全筆直的。
岬角的末端有一個彎鉤,這是海浪沖擊形成的。作為一個天然的碼頭,有足夠的水深,也不會被陸地上沖來的沙子淤塞。一些漁船停在這里,幾個漁夫正在修補漁網。到碼頭上,約阿希姆在本地的教士的介紹下,向船夫表明了自己渡海的意圖。
“渡海嗎?”
“是的。”
約阿希姆上了平底船,在港口一同等著渡海的還有一些希臘人,會說本地的方言,應該是要到墨西拿去的做生意的。見到一位拉丁人的朝圣者,他們開始好奇地打量起來。
“拉丁人的朝圣者到西西里做什么呢?”
“我受王國首相斯蒂芬·迪佩爾什大人之邀,去往巴勒莫的宮廷為其效力。”
這些人吹起了口哨,故作打趣地說:
“斯蒂芬首相?我在墨西拿時聽說,他來王國不久,還是個年輕人,本地的主教和貴族對他都很不滿。你去做什么呢?”
“朝圣者,看你的裝束,甚至不是修士吧?進入宮廷后免不了冷眼的。”
“有人說他還是很公正的,來西西里擔任首相后,就要求本地貴族有所收斂,又表現出對窮人的關心。但說到底,這些諾曼人,祖上不就是海盜……”一個希臘人說到此處,也打住了。對王國的政務有所抱怨無可厚非,但在一個宮廷客人面前過于放肆,到底還是不禮貌的。
船只緩緩駛離希拉的海岸,岬角高處的古老的石砌教堂在身后漸漸遠去,化作巖石上的一點白。墨西拿的景象,則漸漸清晰起來。
墨西拿,歷史悠久,文化雜糅。它是希臘人在意大利最早建立的殖民城市之一,始于公元前8世紀。千百年間,這里見證了拜占庭人、突尼斯人和諾曼人等眾多統治者的來來往往。征服者就像商人一樣,沒有留下他們的名聲,也沒有留下他們的權勢。但墨西拿卻保留了各種文化族群的痕跡。城中尚有不少帶著拜占庭口音的老人,身著舊式長袍。碼頭邊有一些來自拜占庭的水手,赤膊著身,用約阿希姆去東方朝圣時所熟悉的希臘語唱著號子,將卡拉布里亞的橄欖油桶滾上船舷。市集上,突尼斯的香料販子頭裹白巾,攤位上散賣的丁香與肉桂的氣味彌漫,與本地小販的魚簍和無花果堆交錯。走過主街道,不時能看到夠穿著剪裁考究的呢絨長袍的商人進出商館,大概是北方來的倫巴第人。在路上,約阿希姆碰巧聽到兩個路人要到公證人那里去作證的談話,這讓他不禁回想起在卡里布利亞擔任公證人的日子,彼時的他對信仰沒有多少的思考,只是埋首于契約和法律之間。這職業帶來的社會地位和名譽是顯而易見的。而放棄這一切去東方進行近乎流浪的朝圣,又讓他在家鄉備受議論。此次脫離隱修生活,前去巴勒莫宮廷的旅途,又注定將他帶入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約阿希姆到了墨西拿后,先拜訪了當地的教會。在這個繁榮的商業港口城市,教會的所享有的財富和權勢無需多言。位于市中心的主教堂的尖拱門聳立,飛扶壁如羽翼般撐起石墻,彩色玻璃上,圣徒的光輝在晨光中流轉。門廊處的金色馬賽克,殘留著拜占庭的榮光,與諾曼的粗礪石雕交相輝映。約阿希姆仰頭,尖拱的向上動勢似要刺破天際,仿佛教會的權勢正欲掙脫塵世的羈絆。但這宏偉的石墻,亦是墨西拿財富的見證——港口的繁榮,化作金幣,堆砌成這指向天國的尖塔。
拜訪的經歷不算愉快,這里的神職人員對于清貧的朝圣者沒有太多的好感。在言談間,約阿希姆提及自己受王國首相兼主教之邀時,他們又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盡管如此,教會還是照例邀請他留宿,并為他聯系明日去往巴勒莫的船只。約阿希姆同樣對于教會沒有太多的好感,但是對于他人的幫助,按照信仰來說,是要報以真誠的感謝的,在這一點上,約阿希姆又感到無力。
次日,在碼頭與水手的交談中,約阿希姆又聽到許多關于巴勒莫宮廷的竊竊私語。人們對年輕的新國王感到茫然,而對那位來自法國的斯蒂芬首相,怨言則更為直接和普遍。希臘人抱怨他的政策收緊了地方自治,影響了他們的航運生意;商人們則嘀咕著新的稅收政策。他們低聲稱呼斯蒂芬為“那個法國佬”,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輕蔑。他甚至聽到一些含糊不清的說法,關于斯蒂芬“削弱城市自治”的“虛假謠言”如何在民間流傳開來,甚至有人提及馬修·阿耶洛主教的名字,此人似乎與宮廷中的不滿和權力斗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船上的人向約阿希姆要了禱告后,船終于啟航了,水手們開始劃槳。港內的船只太多,不適合開帆,水手們劃了一段時間的槳后,港口漸漸遠離視野,不過還能看到城市的屋頂和教堂的尖塔。有位同行的乘員,是一位巴勒莫的抄寫員,向約阿希姆搭話,問起他的朝圣經歷。到了港口外,海風吹動了船帆,一只海鷗貼水滑過。約阿希姆低頭看著水面,海水因光線折射呈現出一種墨綠和蒼藍的混合。回頭望去,城市的景色已經逐漸沒入海岸線,但還能看到教堂小小的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