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67年仲夏，盧奇的為熙篤會的修道院。

清晨的禱告結(jié)束后，約希阿姆獨自回到宿舍。低矮的木板窗半敞著，西南海風(fēng)吹來，帶著咸濕的氣息，輕輕掀動桌上的羊皮紙。晨光尚淺，斜斜地落在粗砌的石墻上，泛出鹽白的光澤，仿佛海浪在墻面留下的余韻。他倚窗而立，目光越過連綿的葡萄園，遠處的橄欖樹林如同墨綠色的波浪，向著海岸線蔓延。走廊傳來修士和信徒為一天的勞動而走動的細(xì)細(xì)簌簌的腳步聲。屋里，墻上的灰泥斑駁可見，除了一張木桌和懸掛的簡陋十字架，幾乎別無他物。木桌的桌腳因為潮濕也腐朽了。那桌上放著一封剛啟封的信，一枚紅蠟印記尚未碎裂干凈，壓在那昂貴的羊皮紙上，顯得格外突兀。

這座位于盧齊附近的修道院，據(jù)說曾經(jīng)只是一片沼澤與荊棘遍布的荒地。為熙篤會接受了西西里國王的贈予后，來自法國和那不勒斯的修士和平信徒在這里進行了長期的農(nóng)業(yè)開墾和建設(shè)。如今，農(nóng)田廣袤，建筑巍峨，卻也日漸沾染了世俗的繁華。他低頭，看向桌上那封尚未完全展開的信件，細(xì)膩的羊皮紙與屋內(nèi)的粗陋格格不入；紅蠟印上，象征華貴身份的印章赫然在目。那是來自巴勒莫的信，從一位名叫斯蒂芬的主教，也是西西里王國首相之人手中寫來。半個月前，送信人策馬揚塵而來，打破了修道院清晨的寧靜，帶來了特別的消息：這位首相邀請邀請約阿希姆擔(dān)任他的顧問。

來自西西里王國首相的信，卻是給一名和教會當(dāng)局有所嫌隙的平信徒，難免讓信奉沉默原則的修士也議論紛紛。約希阿姆接過信時，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斯蒂芬，這位年輕的巴勒莫大主教兼王國首相，初來乍到，卻以其對窮人的關(guān)懷和正義贏得了聲譽。但約希阿姆深知，圍繞權(quán)力的欲望和斗爭，與信仰的追求格格不入。他曾立誓遠離世俗的紛擾，作為一名平信徒傳道。可是，教會對他的特立獨行多有不滿，屢次要求他成為神職人員。朝圣歸來之后，他在當(dāng)?shù)氐穆曂痈邼q，為避教會的壓力，他加入了為熙篤會，卻仍保持平信徒的身份。

約阿希姆佇在桌旁，身上穿著灰色的布衣——受戒的修士則穿著白色的衣服。他將目光收回到羊皮紙的信上。

斯蒂芬大人已兩次來信，邀請他赴巴勒莫宮廷效力。這位斯蒂芬·迪佩爾什大人，是西西里王國太后瑪格麗特的表兄，半年前被任命為王國的首相與巴勒莫大主教。原本他還在納瓦拉的故鄉(xiāng)籌劃前往圣地的十字軍行動，卻因太后來信邀他赴任，去東方的計劃只能暫時擱置。

斯蒂芬任西西里王國的首相和主教后，便在教會與王庭間周旋處理各類事務(wù)。他聽聞有一位剛從東方歸來的朝圣者，隱居在卡拉布利亞一帶，被人稱為“隱修的約阿希姆”。此人最初不屬于任何正式修會，卻聚集起一群追求純粹靈性生活的信徒。據(jù)說，約阿希姆朝圣歸來以后，也不以神跡為炫耀，而是用一種奇異的方式談?wù)撛谑サ氐慕?jīng)歷。此人言辭克制，卻有一股異樣的熱力。這局面又再次引起了教會當(dāng)局的注意。教會一向忌憚各種異端，這樣一個不受約束的靈修者，主教們向來懷有疑慮。而對于剛剛上任、致力于穩(wěn)固王國局勢的斯蒂芬來說，和這種人通信也不免引得教會的抗議和政治對手的抨擊。斯蒂芬本來就年輕，出任主教時就沒有得到祝圣。不過，對東方的好奇，還是讓他決意先寫信探問。

于是，兩封信陸續(xù)送到了約阿希姆手中。言辭并不高傲，甚至可以說溫和，語氣中既有邀約，也有試探。

致卡拉布利亞的約阿希姆：

須先請您原諒一位陌生人的唐突致信。自我抵達巴勒莫以來，已近半年，王國事務(wù)紛繁，既為教會之事，亦為俗世之難。然在諸多喧囂之中，我卻偶然聽聞一則清越之聲：據(jù)聞貴處有一位朝圣歸來的隱修士，曾親歷圣地之路，不以夸飾為榮，不以苦難為名，而是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敘述其所見所感。

您若讀此信，當(dāng)知所言者即是您。

身處納瓦拉的故鄉(xiāng)時，我亦曾志在啟程，向東方而行，非為戰(zhàn)功和榮耀，而是為那沉默千年的圣地。在那里，我盼望的并非榮耀或奇跡，但愿從遺跡之中尋得信仰之根，在流逝的風(fēng)中聽見上主的聲音。

然天意難測。王國突有變局，太后喚我來此，任我首相與主教兩職。其意我不能拒，其任我不敢輕。然至今夜深人靜之時，我仍心系那未竟的朝圣之路。

因此，當(dāng)我聽說您方才自圣地歸來，并非以教會的名義，而是以心靈的驅(qū)策踏上旅程，我對此深感共鳴。真正的信仰當(dāng)如燈火，照亮世人的命運。若您愿與我書信往來，我將以極大的敬意來閱讀您的敘述。更甚，若您愿親來巴勒莫，我可為您安排一個顧問之職。您亦知曉，教會對種種外部的信仰見解不免忌憚，何況您已因獨行的靈修而引起某些主教的不安。另外我長居納瓦拉，雖蒙太后厚愛來此赴任，但少不經(jīng)事，初來乍到而人生地疏，許多高位神職者對我不免冷眼相待。因此，與您書信，難免種種非議。然而，若您愿意接受宮廷顧問一職，此舉不僅可助您與教會當(dāng)局緩和關(guān)系，也可為我在處理教會事務(wù)上樹立聲譽。

眼下國王年幼，我不免政務(wù)纏身。得上帝保佑，方能安頓王國。我不敢妄言您與我志同道合，但我愿做您的傾聽者。

愿您安好，并祈主引領(lǐng)您的沉思。

西西里王國首相兼大主教

斯蒂芬·迪佩爾什

主歷1167年夏

于巴勒莫

約阿希姆回想起自己在圣地的旅途。他曾走在圣城的街巷之間，仰望石屋林立的橄欖山；也曾在圣墓教堂外盤桓良久，眼前是信仰和歷史重疊的空間，腳下卻是賣紀(jì)念物的小販與禱告者混雜的腳印。他確實接受過洗禮，在儀式上被稱作“基督的兄弟”，但那稱謂在他耳中始終像隔著一層帷幕。他懷疑那并非他真正的名字。

在圣地，他未曾伏地痛哭。他所體驗的，不是感召，而是分離。他知道，往前一千年，有一個人子降臨在此地，許以世人救贖的諾言。千年過去了，一代代人相信這個諾言，他們建立起教會，傳承著儀式和教義。在卡里布利亞的家鄉(xiāng)，對信仰的追求讓他同制度化的教會產(chǎn)生了深刻的精神距離。這不是他一個人獨有的想法。很多年前，建立他腳下這個修道院的修會，就是不滿教會的奢靡和享樂而自立的團體。如今，這個團體也有了修士和平信徒的區(qū)分。而在圣地，他又感受到了時間上的隔膜——他們口中的人子曾行走在這片土地上，但那已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千年的光陰在他心中并未拉近，而是加重了神跡的遙遠，使那些圣徒的故事愈發(fā)如夢似幻。

夜間，在錫安山的風(fēng)中，他聽到陌生的語言低低吟誦，不是福音，也不是圣詠，而是另一個世界的禱詞。他站在那遙遠之地的邊緣，卻意識到，自己仍未真正踏入其中。他是一個朝圣者，卻也像一個旁觀者。

斯蒂芬的另一封信是在昨天抵達的，這位年輕人，還是免不了那種對所向往事物的熱情：

致卡拉布利亞的約阿希姆：

先前來信不知您是否已收悉。未得回音，固不敢催促，唯恐打擾您隱居之靜思。但事務(wù)繁重之余，我仍時時憶及您自圣地歸來之事，心中不免掛念。

若您尚在斟酌，或有所不便，亦可直言。我實誠盼能得您一語回應(yīng)，以明我等是否可有進一步商談之機。顧問之職仍為您保留，若您決意接受，可在回信中添付您動身來訪的時間，我將妥善安排。

盼早日得訊。

西西里王國首相兼大主教

斯蒂芬·迪佩爾什

主歷1167年夏

于巴勒莫

如今，斯蒂芬——一個既是太后的表兄、也是巴勒莫大主教的年輕人——似乎真誠地歡迎一位特立獨行的隱修士來做他的顧問。但權(quán)力從不只是一紙任命，它帶來的，還有接近它的火焰。

約阿希姆看向看著那張空白的羊皮紙，他猶豫著將筆蘸入墨水，在空氣中懸停片刻后，他寫道：

尊敬的斯蒂芬主教，

恕我遲遲才提筆回應(yīng)您慷慨的邀請，殿下。得益于教宗與王國的庇佑，我在卡里布利亞的鄉(xiāng)間獲得一段暫時的安寧。這里祥和的風(fēng)光，與我在旅途中所目睹的東方的動蕩與沖突迥然不同。

殿下，您對貧者的體恤與對信仰的執(zhí)守，早已遠播此地。身為年輕的主教與國政之首，您卻不以權(quán)勢自矜，反愿以耳聆聽邊陲之言。

您在信中所言，我深感體貼。您未以命令口吻召我赴任，而是以傾聽之姿喚我前行。殿下，我雖未受修士之職分，卻蒙修院暫借棲身之所，耕讀度日。您所提顧問之職，我愿謹(jǐn)慎承諾，待我與修院事務(wù)作妥善安排，近期將前往巴勒莫，面呈愚見。倘若我的言語能為您分辨一事之是非，便是我微末之力所能為者。

書至此，愿殿下安康。愿主賜您堅忍之心，使您在權(quán)勢之中不失本愿，于政務(wù)之中仍守其志。

此致

您卑微的仆人，約阿希姆

主歷1167年夏

于盧齊近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