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世佛緣
- 修緣記:緣深緣淺,皆為修行
- 劍長空
- 1993字
- 2025-07-27 18:07:26
成親前一夜的月光,白得像口新棺材。李修緣坐在梳妝臺前,看銅鏡里的自己,眉骨突得厲害,像廟里羅漢的塑像。胭脂送的荷包掛在襟上,里面裝著曬干的桃花瓣,摸起來硌手,像揣了把碎骨頭。
他是后半夜走到國清寺的。草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磨牙似的響。十八羅漢殿的門虛掩著,檀香從縫里滲出來,濃得發膩,像胭脂哭腫的眼泡上抹的香粉。降龍羅漢的金身還歪在供桌上,斷了的手指尖沾著點香灰,倒像是在指他。
“你本不是這人間的人。”不知誰在說話,聲音從供桌底下鉆出來,混著老鼠跑過的窸窣聲。李修緣摸過去,指尖觸到的供桌木紋,竟和他掌心的紋路一個走勢,盤盤繞繞,最后都斷在虎口處。
雞叫頭遍時,他往回走。露水打濕的褲腳沉甸甸的,像綁了兩塊石頭。路過曬谷場,看見胭脂白天晾曬的喜服,被夜風吹得獵獵響,紅得像團燒起來的裹尸布。
喜堂里的燭火跳得厲害,把賓客的影子投在墻上,歪歪扭扭的,像一群沒腿的鬼。李修緣站在門檻外,袈裟的破洞勾著門軸上的鐵銹,蹭得他皮膚發麻。胭脂的紅蓋頭垂在胸前,邊緣磨出的毛邊掃著鞋面,她手里攥著的紅綢球,浸了汗,黏糊糊的像團血痂。
“該拜堂了。”喜娘的聲音尖得像錐子,扎得李修緣耳膜疼。他盯著胭脂露在蓋頭外的耳朵,那上面還留著小時候被野蜂蟄的疤,現在被金墜子遮著,倒像是塊爛掉的肉。
“我不能。”這三個字從喉嚨里滾出來時,帶著股鐵銹味。李修緣看見胭脂的肩膀抖了一下,蓋頭邊緣的紅綢子簌簌落下來,像剛哭過的鼻涕。賓客的驚呼聲里,他轉身就走,袈裟掃過門檻時,勾住了胭脂掉在地上的喜帕,紅綢子在青磚上拖出的印子,和當年在草坡上留下的一模一樣。
國清寺的鐘聲敲第一百下時,李修緣在佛前打坐。蒲團被磨得發亮,像塊浸了油的肥肉。山門外的石階上,總有雙腳印,淺得像被露水洇過的紙。他知道是胭脂,她的草鞋磨出的洞,總在左腳后跟,印在石頭上,像個沒長全的月牙。
有年春天桃花開得瘋,他聽見山門外傳來咳嗽聲,啞得像破鑼。扒著門縫看,見胭脂蹲在桃樹下,青灰色的素衣上落滿花瓣,鬢角的白發纏在花枝上,扯下來時帶起幾片粉紅,倒像是從頭皮上刮下來的血。她手里的籃子里裝著些桃花瓣,蔫得像被踩過的紙錢。
李修緣縮回手,掌心的念珠硌出紅印,像被蟲子叮了一排包。佛堂里的香燒得正旺,煙縷在他眼前繞來繞去,最后都變成胭脂當年跑過草坡時,發繩上飄起的紅。他突然想起那截被釘子勾破的紅蓋頭,現在該爛成泥了吧,就像他心里那點念想,被香火熏得只剩點灰。
寺里的老和尚說,修行就是要斷七情。李修緣摸著自己的胸口,那里總在半夜發疼,像有根紅繩勒著,越收越緊。他數著念珠,數到第七百三十顆時,總能聽見山門外的腳步聲,輕得像貓爪撓心,一下,又一下,直到晨鐘響起,才被敲得粉碎。
晨鐘敲碎的聲響還沒落地,就順著石階的縫往土里鉆。李修緣數到第七百三十一顆念珠時,指尖的繭子突然發燙,像捏著塊燒紅的烙鐵。山門外的腳步聲明明停了,可青磚縫里總嵌著點紅,是胭脂喜帕上的絲線,被人踩了又踩,倒像是滲進磚里的血。
那年冬天雪下得緊,把山門外的石階蓋得嚴嚴實實。李修緣掃雪時,鐵锨碰著塊硬東西,挖出來一看,是只草鞋的后跟,爛得只剩幾根麻線,里面裹著的苔蘚早凍成了冰碴。他認得這是胭脂的,小時候他總往她鞋里塞苔蘚,現在那苔蘚凍得像塊碎玻璃,割得他手心冒血珠。
佛堂的香爐積了寸厚的灰,李修緣擦的時候,指腹蹭過個硬物,掏出來看,是半塊胭脂。紅得發暗,像塊干硬的血痂,是那年胭脂蹲在溪頭掏螺螄時,從鬢角掉下來的。他當時撿起來揣在懷里,如今這胭脂塊在香灰里滾了十年,竟還留著點野菊的苦香,像根針,扎得他鼻腔發酸。
有回老和尚講經,說萬物皆空。李修緣盯著佛像的金漆,那漆皮掉了塊,露出底下的木茬,像顆豁了的牙。他突然笑出聲,笑得佛珠都掉在地上,滾得滿地都是,倒像是胭脂當年跑丟的鞋。老和尚瞪他,他卻指著佛像的豁口,說空了的地方,不還是留著個坑么。
桃花又開的時候,山門外的咳嗽聲沒了。李修緣扒著門縫看了三天,只看見風吹得桃花瓣往石階上撞,像一群找不到家的魂。他走出去,踩著那些花瓣,軟乎乎的像踩在胭脂的墳頭。左腳后跟突然硌得疼,低頭一看,是塊桃核,被人啃得干干凈凈,邊緣磨得發亮,像胭脂當年總含在嘴里的那顆。
回到佛堂時,香爐里的香灰塌了一角,露出底下埋著的紅蓋頭碎片。是他當年從袈裟上扯下來的,藏在香灰里,以為能燒成灰,卻不料那布片浸了太多汗,竟跟香灰粘成了塊,紅一塊黑一塊的,像張被揉皺的臉。
夜里打坐,胸口的疼突然變成了熱的,像揣了塊炭火。李修緣解開袈裟,看見心口的皮膚上,竟有圈淡淡的紅印,形狀跟當年胭脂攥紅蓋頭的指痕一模一樣。他伸手去摳,那紅印卻越顯越清楚,倒像是從肉里長出來的。
晨鐘再響時,他沒再數念珠。那些碎在風里的腳步聲,嵌在磚縫里的絲線,凍在草鞋里的苔蘚,早就在他骨頭縫里搭了窩。就像羅漢殿里那尊倒了的金身,碎成了片,拼起來時,裂縫里的香灰卻再也摳不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