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臺的圓頂在暮色里泛著冷白的光，像一顆倒扣在草坪上的玻璃珠。林初夏攥著顧遠給的熱可可，指尖被燙得微微發紅，卻舍不得松開——杯子里的溫度，幾乎是此刻唯一能抵御夜風的東西。

“還有四十分鐘。”顧遠站在她身邊，仰著頭看天。獵戶座的腰帶在深藍色天幕上連成一線，三顆亮星像被誰隨手撒上去的碎鉆。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連帽衫，帽子沒拉起來，露出額前柔軟的碎發，少了平日里的疏離，多了點少年氣的清爽。

林初夏吸了口熱可可，甜膩的暖流涌進喉嚨，才敢開口：“你怎么知道會準時來？上次物理老師說，流星雨的預報誤差能差出兩個小時。”

“猜的。”顧遠轉過頭，嘴角彎了彎，“就像猜你今天會穿這件黃色毛衣。”

林初夏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鵝黃色的針織衫在夜色里格外顯眼。她記得早上出門時還猶豫了很久，總覺得這顏色太亮，像棵移動的向日葵。現在被他點破，耳尖忽然有點熱。

“同學說這里是全校視野最好的地方，”她轉移話題，指了指天文臺的臺階，“等會兒流星出來，應該能看得很清楚吧？”

“嗯。”顧遠應了一聲，目光落回她臉上。路燈的光斜斜地打過來，在她鼻尖投下一小片陰影，睫毛像兩把小扇子，輕輕顫動著。他忽然想起上周在碼頭，她握著他手腕說“我們現在都在船上”時，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那時海風很大，她的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卻固執地不肯松手。他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篤定，把他從那片沉溺了多年的灰色海水里，硬生生拽了出來。

“在想什么？”林初夏注意到他的視線，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

“在想，”顧遠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有些散，“等會兒第一顆流星出來，你要許什么愿。”

林初夏眨了眨眼，認真地想了想：“我想……考上想去的大學，學自己喜歡的專業。”她頓了頓，偷偷看了他一眼，“你呢？”

顧遠望著天幕，沉默了幾秒：“我沒什么愿望。”

“騙人。”林初夏戳了戳他的胳膊，“哪有人對著流星沒愿望的？”

他低低地笑了，笑聲里帶著點無奈：“真的沒有。如果非要說的話，希望它別誤點。”

話音剛落，周圍忽然響起一陣騷動。有人舉著手機指向天空，興奮的呼喊聲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蕩開：“來了！好像是火流星！”

林初夏立刻抬頭，心臟跟著提了起來。深藍色的天幕上，一道亮白色的光正拖著長尾劃過，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裝星星的盒子，碎光一路撒下來，璀璨得讓人屏住呼吸。

“快許愿！”她拉著顧遠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自己卻忘了閉眼。

顧遠低頭看她，看她被星光映亮的側臉，看她因為激動而微微張開的嘴唇。他沒許愿，只是在心里輕輕說了一句：希望這顆流星能飛得慢一點。

可流星終究是流星，再亮也只是一瞬。光芒消失在天際時，林初夏還愣著，半晌才回過神：“啊，我忘了許愿。”

“還有很多。”顧遠遞給她一張紙巾，“剛才你仰頭的時候，睫毛上沾了點灰。”

林初夏接過紙巾，胡亂擦了擦眼睛，指尖忽然觸到一點濕意——不知道是露水，還是剛才太激動，竟有點想哭。

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三三兩兩地擠在草坪上，有人鋪了野餐墊，有人舉著相機等待，笑聲和說話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像場露天派對。林初夏和顧遠坐在天文臺的臺階上，離人群有點遠，像兩個被世界暫時遺忘的旁觀者。

“你想好報哪個學校了嗎？”林初夏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聲音很輕，“上次你說，可能會去北方。”

顧遠的手指在臺階上劃了個圈：“還沒。家里想讓我去英國，但我……”他沒說下去。

林初夏知道他想說什么。自從周曉蕓在晚宴上鬧過之后，顧家的處境似乎更難了。她偶爾在財經新聞上看到顧氏集團的消息，標題總是帶著“危機”“動蕩”這樣的詞。

“你想去哪里？”她換了個問法。

“不知道。”顧遠看著她，“你呢？”

林初夏咬了咬嘴唇：“我想去上海。那里有最好的美術學院，而且……”她沒說下去。而且離這里很遠，遠到足夠躲開母親的掌控。

她的母親是個控制欲極強的女人，從她小時候學鋼琴還是學畫畫，到穿什么顏色的裙子，幾乎都要插手。尤其是上個月，母親不知從哪里聽說她和顧遠走得近，在家里發了好大一場火，說顧遠“家世不清白”“配不上她”，逼著她斷了聯系。

今天來參加流星雨觀測，她是偷偷跑出來的。出門時母親正在打電話，她攥著書包溜出門，甚至能想象到晚上回家會面對怎樣的狂風暴雨。

“上海很好。”顧遠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去過一次，秋天的時候，梧桐樹的葉子會把整條街都染成金色。”

林初夏笑了：“真的嗎？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嗯。”顧遠點頭，“到時候可以一起去。”

“一起？”林初夏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抬頭看他時，正撞進他認真的眼眸里。路燈的光在他眼底浮動，像揉碎了的星光。

就在這時，人群忽然朝兩邊分開，一道尖銳的女聲像冰錐一樣刺破了熱鬧的氛圍：“林初夏！你還敢躲在這里！”

林初夏的臉色瞬間白了。

她幾乎是立刻就聽出了那是誰的聲音。母親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套裝，踩著高跟鞋穿過人群，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鎖定了她。

“媽？您怎么來了？”林初夏下意識地站起身，手心瞬間冒出冷汗。

“我再不來，你是不是要跟著這個野小子上天了？”林母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離顧家的人遠一點！你看看他那家里的事，傳出去像什么樣子？你就這么想讓別人戳我們林家的脊梁骨？”

“媽！您別說了！”林初夏又急又窘，想上前拉她，卻被一把甩開。

“我為什么不能說？”林母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更像是在表演，“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么大，不是讓你跟著這種人學壞的！逃課、混在一起、傳些不三不四的謠言……林初夏，你太讓我失望了！”

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林初夏身上。她看到有人拿出手機拍照，看到顧遠皺著眉站起身，擋在她面前。

“阿姨，您冷靜點，有話我們可以好好說。”顧遠的聲音很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你算什么東西？也配叫我阿姨？”林母指著他的鼻子，聲音尖利，“就是你帶壞了我女兒！我告訴你，顧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靠著我們林家幫你顧家？做夢！”

“媽！”林初夏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您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林母冷笑一聲，突然上前抓住林初夏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跟我回家！從今天起，不準你再踏出家門一步！志愿我已經幫你看好了，就報本地的師范學院，哪也不準去！”

“我不！”林初夏掙扎著，“我的志愿我自己填！我要去上海！”

“你敢！”林母用力拽著她往人群外走，“我是你媽，你的事就該我做主！”

林初夏被拽得踉蹌了幾步，回頭時正好對上顧遠的目光。他的臉色很難看，拳頭攥得緊緊的，卻因為對方是她的母親，遲遲沒有上前。

“顧遠！”她急得快哭了，聲音里帶著哀求。

“我跟你們一起去。”顧遠立刻跟了上來，語氣堅定，“阿姨，有什么話，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在這里拉拉扯扯，對誰都不好。”

“誰要跟你談？”林母回頭瞪了他一眼，拽著林初夏加快了腳步，“離我們遠點！再跟著，我就報警了！”

林初夏被拽得手腕生疼，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看著顧遠被甩在身后，看著他焦急地撥開人群追上來，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

夜風突然變大了，吹得她的黃色毛衣獵獵作響，也吹亂了顧遠額前的頭發。他的眼神里有憤怒，有擔憂，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慌亂，像個快要失去珍寶的孩子。

校門口的路燈亮得刺眼。林母把她往停在路邊的車里推，林初夏掙扎著回頭，看到顧遠終于追了上來，卻被司機攔住了。

“顧遠！”她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手指在口袋里摸到了什么東西——是早上出門時順手塞進去的便簽紙，還有一支筆。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飛快地抽出紙和筆，在路燈下潦草地寫下幾個字。車子已經啟動了，林母在她耳邊尖叫著，司機踩下油門的瞬間，林初夏猛地搖下車窗，將那張紙條朝顧遠的方向扔了過去。

“接住！”

紙條像只受傷的蝴蝶，在夜風中打了個旋，輕飄飄地落在顧遠腳邊。他立刻彎腰撿起來，借著路燈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志愿填上海。”

字跡因為慌亂而有些潦草，最后那個“海”字的捺畫，被筆尖戳破了一個小小的洞。

顧遠攥緊紙條，抬頭時，車子已經匯入了車流，只留下紅色的尾燈，像兩顆被遺棄的星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風里還殘留著林初夏身上的梔子花香，和剛才那杯熱可可的甜膩氣息。顧遠站在原地，手心被紙條硌得生疼，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他低頭看著那張紙條，忽然注意到背面有點發皺。路燈的光透過薄薄的紙頁，映出一片不規則的深色痕跡——像是淚痕暈開的形狀，邊緣毛毛的，像朵被雨打蔫了的花。

剛才她哭了嗎？在寫下這行字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知道，這個約定或許很難實現？

顧遠將紙條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胸口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點薄薄的重量，和紙上殘留的、若有若無的濕意。

天空中又劃過幾顆流星，比剛才的更亮，更密集。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歡呼和許愿聲，熱鬧得像另一個世界。

可對顧遠來說，這場流星雨已經結束了。

他的那顆流星，誤點了。在他還沒來得及許愿的時候，就被硬生生拽離了軌道，消失在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口袋里的紙條像是在發燙。顧遠握緊拳頭，轉身往回走。夜風掀起他的衣角，吹得天文臺的圓頂發出輕微的嗡鳴。

他不知道林初夏回家后會面對什么，不知道她母親會不會真的毀掉她的志愿表，不知道他們之間這場剛剛啟航的夜航船，會不會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風暴打翻。

但他記住了紙條上的字，也記住了背面那片淚痕的形狀。

上海。

他抬起頭，看向夜空。獵戶座的三顆星依舊亮著，像三個沉默的坐標。

不管有多難，他都會去那里。

哪怕只是為了等一顆誤點的流星，等一個可能會被風雨打濕的約定。

夜色很深，路還很長。但顧遠的腳步，第一次如此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