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里。

“你心里是不是一直納悶，我為何總跟你生分？”賈蓉忽然從涼榻上直起身，眼神在秦可卿緊繃的側臉上打了個轉，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開口：

秦可卿聞言握著帕子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下，抬眼看向賈蓉時，美眸盈盈閃動，柔聲道：“爺既肯說，妾自然是納罕的。”

若是如府里私下嘀咕的那般，說她一進門就連累寧國府被抄，是喪門星，那賈蓉為何對她那般的敬重，雖無夫妻間的熱絡，卻也從未有過半句苛責，府里的用度供給，也總比旁的房里體面些。

賈蓉往前湊了兩步，聲音壓得低：“抄家那日亂得沒邊，福安公公拽著我躲到角門子，沒別的話，就說‘東宮殿下瞧上你媳婦了’。”

什么，東宮殿下看上了她？

秦可卿聞言如遭雷擊，如梨蕊一般的臉頰“唰”地褪盡了血色，攥著帕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都泛了白，眼前霎時閃過寧國公府抄家那日。

那位身著蟒袍的年輕殿下立在廊下，目光淡淡掃過人群，卻不成想自己竟入了他的眼？

一時之間，可卿恍然，張了張嘴，想問問賈蓉是不是聽錯了，想辯解自己與殿下素無瓜葛，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原來賈蓉不是顧忌夫妻情分，不是念著她的體面，是怕碰了東宮看上的人，是把她當成了不能動的祭品。

“福安公公那話，我當時就聽進去了。”賈蓉卻對可卿的異色視若無睹，嘴角反而撇出抹得意的笑：“東宮是什么地方，殿下看上的人，那是咱們高攀了，這是你的造化，也是我的運氣，咱們府里如今這光景，能攀著東宮的邊，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造化？”秦可卿的粉唇哆嗦著，嗔惱道：“我是爺明媒正娶的媳婦，三媒六聘抬進的寧國府大門，不是……不是供人攀附的物件。”

麗人聲音發顫，彎彎的柳葉眉輕輕蹙起，那雙素來嫵媚流轉的美眸里，此刻翻涌著難以掩飾的屈辱：“爺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賈蓉被可卿問得嗤笑一聲：“我的奶奶，你當這翊衛郎的差事是那么好得的，殿下金口玉言許了我，可終究要等大婚后才算定數。”

說到這兒，他忽然直起身，臉上露出幾分與有榮焉的得意，聲音也拔高了些：“再者說，殿下待咱們夠恩重了，抄家時多少勛貴世家抄得片瓦不留，偏咱們府里還留著一半家業，還得個六品翊衛郎的差事，這不是天大的恩德是什么，你能被殿下瞧上，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多少閨秀盼都盼不來呢！”

秦可卿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怔怔地望著賈蓉，眼里的驚惶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甚至帶著一絲恐懼。

在他眼里，所謂的“恩德”竟是用妻子的尊嚴來交換，那些留給他的家業、給他的職位，在她看來沾滿了屈辱的污點，卻當成了天大的恩賜，還歡歡喜喜地要把妻子推出去作為回報，甚至覺得這是一種榮耀。

這扭曲的邏輯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她的心臟，讓可卿連呼吸都覺得疼。

“我是你的妻子啊……”可卿喃喃地說，聲音帶著幾許哽咽。

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夫婿，竟能把“妻子”二字說得這般輕賤，仿佛那不是明媒正娶的名分，只是塊隨時能拿來交易的物件。

賈蓉的臉僵了僵，隨即露出不屑的神情，聲音里滿是不耐煩：“是，你是我媳婦，可在這府里，在東宮跟前能當飯吃，能換前程，識相點，對咱們都好。”

花廳里又靜了下來，秦可卿望著賈蓉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顆芳心如墜冰窖。

自己這是嫁了個什么人，是個連夫妻倫常都能拿來稱量算計的市儈之徒，還是個被權勢嚇破了膽，連自己骨頭都能賣掉的軟骨頭。

原以為的敬重，竟是這般腌臜的算計，自己恪守的本分，在他眼里不過是樁劃算的買賣。

可卿看著賈蓉那副怡然自得，恍惚得了什么大恩典的模樣，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素來含著柔波的眸子里，蘊著一抹決絕，字字清晰：“爺既覺得這是福氣，便自己受著吧，秦家是小門小戶，但也知禮義廉恥，我秦氏嫁入寧國府，是做賈蓉的媳婦，不是任人擺布的玩意兒。”

麗人抬手摘下鬢邊那支碧玉簪，往案上一擲，玉簪撞在青瓷筆洗上，“當啷”一聲脆響：“這福氣，我消受不起。”

賈蓉臉上的得意霎時僵住，像被兜頭澆了盆冰水。

原以為可卿頂多垂淚隱忍，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決絕。

“你……你說什么渾話！”賈蓉猛地站起來：“你當這是賭氣的事，你若不從，東宮怪罪下來，別說我的前程，咱們這一家子人都得陪著你掉腦袋！”

秦可卿沒看賈蓉，只望著案上那支裂了縫的玉簪，聲音平靜得可怕：“左右是個死，倒不如死得干凈些。”

“你瘋了！”賈蓉的聲音陡然發顫，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心里慌的不行。

不怕秦可卿哭，不怕可卿鬧，就怕擺出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東宮的恩寵、五品的龍禁尉、府里剩下的田莊鋪子……這些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東西，難道要因為一個女人的“貞烈”付諸東流？

賈蓉急得在花廳里轉了兩圈，竹席被踩得咯吱作響，忽然“咚”一聲，竟直挺挺跪在了秦可卿面前，眼里的不屑早換成了乞憐：“我的奶奶，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成不成，你當東宮是什么好相與的，咱們這點家底，這點前程，經得起人家動一根手指頭嗎？”

“我知道委屈你了，可忍過這陣兒就好了！”賈蓉膝行兩步，幾乎要抓住秦可卿的裙角，聲音里帶著哭腔，越發顯得倉皇：“你想想，真要是得罪了東宮，咱們府里這點殘存的家業保得住嗎？我這龍禁尉保得住嗎？到時候別說體面，只怕連喝粥的地方都沒有！”

秦可卿垂著眼，看著賈蓉那一臉哀求的模樣，捏著帕子的手忽然松了松。

眼前這張臉，是她三媒六聘嫁來的夫婿，此刻卻跪在她面前，求她去做未來姑丈見不得光的情人，只為保住那點可憐的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