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寧國府。

西跨院的花廳，日頭剛偏過正午，蟬鳴在院角的老槐樹上扯著長聲。

賈蓉敞著件月白杭綢短褂，露出里面水紅綾子汗巾，斜倚在鋪著竹席的涼榻上，手里把玩著只翡翠翎管，目光掃過廊下彈三弦的女先生，笑容滿面。

“這弦調(diào)得忒緊，”他含著粒金絲蜜棗，說話時含糊不清：“松些，得有那懶洋洋的勁兒才對味兒。”

佩鳳正用小銀簽挑著冰鎮(zhèn)的西瓜瓤遞過來，穿件藕荷色紗衫，鬢邊別著朵新鮮珠蘭，笑盈盈道：“爺說的是，這大熱天的，就得聽些松快曲子才解暑。”

從前在賈珍跟前，她連大聲喘氣都得掂量，如今見賈蓉眉眼間沒那么多戾氣，說話也敢?guī)珊┝恕?

“剛讓小廚房燉了冰糖蓮子羹，冰鎮(zhèn)著呢，爺要不要嘗碗？”偕鸞搖著柄團扇湊過來，穿件月白紗裙，裙擺上繡著纏枝蓮，料子是府里現(xiàn)存最好的，卻也比不得從前零頭的精致。

賈蓉吐了蜜棗核，接過蓮子羹，用銀勺舀著慢慢吃，眼瞧著廊下的日影一寸寸挪。

這光景，倒比從前舒心百倍。

從前在老爹賈珍手下，活得像只被拴著的猴兒，三伏天穿件素紗直裰都要被罵“輕狂”，跟管事說句家常便被斥“沒個主子樣”，府里的進(jìn)項全攥在賈珍手里，要支幾兩銀子打酒，都得看那老東西的臉色。

那時賈蓉就憋著股氣：這寧國府的門楣再高，輪不到自己當(dāng)家，終究是別人的。

如今可算熬出頭了，賈珍那老東西流放去了黑吉遼，爵位被朝廷收了去，可這又如何？

殿下恩典，留下了一半的家業(yè)，田地莊子的租子進(jìn)了他的賬，下人們誰不看他眼色行事，再加上殿下承諾的六品翊衛(wèi)郎，雖不比襲爵風(fēng)光，卻是實打?qū)嵉那俺蹋仍谫Z珍手下混日子強多了。

“爺在想什么好事？”文鴛端來碗新沏的雨前龍井，穿件淺碧色紗衫，袖口繡著細(xì)巧的蘭草：“剛見爺嘴角就沒下來過。”

賈蓉呷了口茶，望著院角開得正盛的石榴花，忽然低笑出聲：“想起從前聽?wèi)颍谐觥洞蛑渡蠅灐罚菚r總覺得戲文里的叔叔太狠，如今倒覺得，有些人啊，早該挪挪地方。”

佩鳳三人對視一眼，都沒接話。

誰不知道賈蓉說的是賈珍？從前這位大爺在府里，哪回不是對賈蓉非打即罵，如今換了天，能松快度日，原也是該的。

“這蓮子羹不錯，讓小廚房多燉些，往后晌午就吃這個。”賈蓉放下碗，讓佩鳳替他捶著腿，瞥了眼廊下候著的管事：“下午把東邊那幾間空房收拾出來，往后就當(dāng)書房用，再添套新的酸枝木桌椅。”

管事忙躬身應(yīng)著，連聲道“是”。

賈蓉看著管事趨奉的樣子，心里就止不住的得意，這沒了爵位又如何，沒了賈珍那老東西掣肘，手里握著銀錢，身上揣著官憑，府里大小事他一句話便定了，這日子才叫真格的自在。

他甚至有些慶幸，若不是賈珍作大死被流放，他這輩子怕是都要蜷在那老東西的影子里，哪能像如今這樣，踏踏實實當(dāng)主兒？

廊下的三弦換了調(diào)子，咿咿呀呀的，混著蟬鳴與風(fēng)拂荷葉的沙沙聲，倒有幾分說不出的愜意。

賈蓉瞇著眼，讓偕鸞替他扇著風(fēng)，只覺得這沒了爵位的寧國府，比從前金尊玉貴時，更合他的心意。

正此時，院門口的竹簾被輕輕打起，帶進(jìn)一陣穿堂風(fēng)，秦可卿立在簾下，月白綾子裙上繡著幾枝淡紫薔薇，鬢邊只簪了支碧玉簪，素凈得像幅水墨小品。

麗人手里端著個霽藍(lán)釉茶盤，見花廳里這光景，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佩鳳三人臉上的笑霎時僵了，佩鳳正搭在賈蓉膝頭的手猛地縮回來，攥著帕子往鬢邊按，偕鸞手里的團扇搖得急了，扇風(fēng)掃過果碟，帶起些細(xì)碎的瓜瓤。

文鴛最是機靈，忙起身福了福，聲音卻比尋常低了幾分：“奶奶來了。”

賈蓉坐直了些，手里的翡翠翎管往桌上一擱，發(fā)出清脆的響，臉上那股子漫不經(jīng)心的懶淡斂了去，換上副客氣的笑：“這日頭正毒，你怎么過來了？”

秦可卿走進(jìn)來，將茶盤放在案上，碧色茶湯在白瓷盞里輕輕晃。

“聽見這邊熱鬧，讓小廚房燉了些綠豆百合湯，冰鎮(zhèn)著正好解膩。”麗人說話時眼觀鼻、鼻觀心，聲音不高不低，帶著莫名的情緒：“剛見女先生在廊下，原是爺在聽曲兒。”

賈蓉“嗯”了一聲，沒接話。

秦可卿這媳婦，進(jìn)府時正是寧國府天塌地陷的日子，賈珍剛被押走，圣旨追奪爵位的文書還擺在正廳案上，賈蓉那時忙得腳不沾地，之后對可卿便一直客客氣氣的，別說同床共枕，連正經(jīng)說句話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

旁人只當(dāng)賈蓉是因府里敗落沒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是那日福安公公悄悄遞來的話在心里橫著。

這可是殿下看中的女人，他哪有膽子碰一個指頭。

“難為你費心了。”賈蓉端起綠豆湯，卻沒喝，說道：“天熱，你回屋歇著去，這里有她們伺候就行。”

秦可卿立在案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盤邊緣的冰裂紋，聽見賈蓉讓她回屋，垂眸應(yīng)了聲“是”，眼簾垂下時，恰好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澀意。

賈蓉待她客氣得像對遠(yuǎn)房親戚，府里下人們看她的眼神，總帶著幾分探究，方才掀簾進(jìn)來時，看見佩鳳那只搭在賈蓉膝頭的手，心頭就涌上一抹酸楚。

賈蓉寧愿和父親留下的妾室廝混，卻對她避如蛇蝎，這少奶奶空有個名分，竟連爺?shù)倪叾及げ恢?

“少奶奶要是乏了，我陪您回去？”文鴛見可卿立著不動，又湊上來搭話，語氣里帶著幾分刻意的熱絡(luò)。

秦可卿還沒答話，賈蓉忽然將手里的翡翠翎管往桌上一磕，沉聲道：“你們?nèi)齻€帶著底下人都退下，女先生也且回房歇著，晚些再傳。”

佩鳳正往碟子里添蜜餞的手猛地一頓，臉上的笑僵成了團，慌忙起身時帶倒了身后的繡墩，忙不迭扶起來，連聲道“是”。

偕鸞手里的團扇“啪”地合上，文鴛也跟著起身，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從對方眼里瞧見了詫異。

往日里賈蓉最喜熱鬧，從沒在這時候趕過人。

廊下彈三弦的女先生聽見吩咐，也忙收拾了樂器，跟著一溜煙退了出去。

花廳里霎時靜得落針可聞，秦可卿垂在身側(cè)的手悄悄攥緊了帕子，指尖掐進(jìn)掌心。

他這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