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府。

榮慶堂的楠木長案上堆著半尺高的帖子，賈母端坐在上首的寶座里，看著王夫人手里捧著的禮單，指尖在紫檀佛珠上慢慢碾著：“東宮那邊送來的聘禮，都清點妥當了？”

“回老太太，都點過了。”王夫人欠身應著，將禮單往前遞了遞：“金二十四抬，銀二十四抬，還有些綢緞、玉器，都是按太子妃的規制備的。”

元春坐在下首的繡凳上，石青色襦裙的裙擺鋪在凳面上，微微垂著螓首，雪膩的臉蛋兒如梨蕊一般透著幾分柔和的瑩光，耳尖卻悄悄泛紅。

賈母輕輕頜首，手里的佛珠轉得慢悠悠，目光在元春身上落了許久，才幽幽開口：“大丫頭這一去東宮，跟前沒個妥帖人怎么行？”

“老太太提醒得是。”王夫人聞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忙接話道：“我原想著從丫鬟里挑兩個伶俐的，又怕她們沒見過世面，不懂宮里的規矩，反倒給大丫頭惹禍。”

元春抬眼，聲音溫溫婉婉的：“勞祖母和母親掛心，宮里自有規制，孫女凡事謹慎些，想來也無大礙。”

“謹慎？”賈母輕輕搖頭，眼尾的皺紋里盛著憂色：“那東宮如今已有位良娣，是吳尚書家的姑娘，你當那深宮里是咱們府里這般自在？”

元春垂著眸，彎彎的眼界下，粲然的星眸閃過一抹黯然。

她何嘗不知，自己這二房出身，本就比那位尚書府的小姐矮了半截，何況寧國府剛除爵，家里能給她的支撐，原就有限。

賈母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決心，抬手揉了揉眉心：“這段時日我也想過了，我身邊那個晴雯，生得好，眉眼帶俏，原是想留給寶玉的，不過現在......你帶進宮去。”

她看著元春，語氣緩了些：“殿下年輕，身邊有個鮮活的人解悶，對你總是好的。”

頓了頓，目光里閃過幾分不舍，卻還是硬起心腸：“還有鴛鴦，她最是穩妥，你身邊有她打點人事、照看內務，我也能放心些。”

元春聞言，忙抬起頭，步搖上的珠串叮叮當當地響：“晴雯伶俐，女兒便謝過祖母了，只是鴛鴦......她是祖母體己的人，孫女萬萬不敢奪祖母所愛。”

“我何嘗不知離不得鴛鴦？“賈母嘆了口氣。

她的確離不開鴛鴦，夜里您咳嗽要她遞水，晨起穿什么衣裳要她拿主意，便是翻戲文，也得鴛鴦念著才順耳，但.....

賈母話鋒一轉，聲音里添了幾分沉重：“只是寧國府剛除了爵，咱們賈家如今是走在薄冰上，你在東宮站穩了腳，家里才能喘口氣，你若受了委屈，往后一家子......”

寧國公府除爵后，賈府失去了重要的政治支撐，此時元春嫁入東宮成為“家族翻盤”的關鍵。

東宮作為儲君所在，是最頂級的“政治靠山”，元春的地位直接決定家族未來，此時投入“本錢”屬于“舍小保大”。

晴雯的“顏色好”是給東宮殿下的“添頭”，通過討好儲君鞏固元春的受寵，鴛鴦的“穩妥”是給元春的“保障”，幫襯著在復雜宮廷中處理實務。

說白了，就是“以女固權、以仆輔女”，這原就是“聯姻攀附”的生存邏輯。

“老太太也是為了你好。”王夫人在旁連連點頭，帕子在掌心擰得更緊了些，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的懇切：“鴛鴦在府里這些年，什么風浪沒見過，有她在你身邊，至少能防著些陰私手段，那些捧高踩低的嘴臉、暗地里的絆子，她一眼就能看穿。”

話說到這兒，她眼角的余光不自覺掃過賈母，見老太太沒接話，又往下絮絮地說道：“老太太想得周全，晴雯那丫頭......模樣是真出挑，性子也活泛，殿下跟前，原就不缺端莊人，添個這樣的，倒顯得新鮮。”

寧國府倒了，府里如今是肉眼可見的光景，能攀著東宮這根高枝，是多大的福氣，元春在里頭站穩了，他們二房才能跟著體面。

儲君跟前的人，哪一個不是精明的？多個人幫著分些心思，總比元春單打獨斗強。

再說了，這些都是他們府里出去的人，心總歸是向著自家人的，將來便是有個什么，也能里外遞個話。

這么想著，她看向元春的目光又添了幾分期許，語氣也軟了：“你且放寬心，老太太和我，都是為了你好。”

元春看著祖母鬢邊的白發，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揪，清楚這不僅是在給她挑陪嫁，更是在為整個賈府盤算，晴雯的顏色是給殿下的體面，鴛鴦的穩妥是給她的底氣。

說到底，都是家族押在東宮的籌碼。

元春垂下眼簾，輕聲道：“祖母的心意，孫女都懂。”

“懂就好。”賈母聽了元春那句“孫女都懂”，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些，捏著佛珠的手輕輕一頓，抬眼看向門外，揚聲道：“鴛鴦，你進來。”

鴛鴦應聲掀簾而入，青布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些微塵，垂手立在當地，指尖悄悄絞著汗巾。

方才在外間雖沒聽清細枝末節，卻也猜著是關乎自己的事。

“你收拾些隨身的東西，”賈母看著鴛鴦，渾濁的目光中閃過一抹復雜，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往后就跟著你大姑娘，仔細伺候著。”

鴛鴦嘴唇翕動著，猛地抬眼看了看賈母，又飛快垂下頭，眼圈已悄悄紅了。

方才在外間隱約聽見幾句，原以為只是尋常的人事調配，此刻聽老太太說得這般分明，心口頓時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大姑娘那是要嫁進東宮的，她跟著大姑娘，豈不是也要一起進宮！

宮里是什么地方？她雖沒親眼見過，卻也聽府里的老人說過，那朱紅宮墻里頭，規矩比府里嚴上十倍，人情比戲臺上演的還復雜。

鴛鴦自小在賈母身邊長大，晨起伺候梳洗，夜里守著打更，便是老太太咳嗽一聲，她都能立刻摸出合適的湯藥來，這一進宮，哪里還有人記得老太太夜里愛喝溫過的杏仁茶，哪里還有人知曉她看戲時愛把軟墊墊在腰后？

真要離開這榮慶堂，離開這位待她如親女的老太太，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可這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老太太的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她是奴才，主子的吩咐，哪里有回嘴的道理？

只是那點委屈與不舍像潮水似的涌上來，逼得鴛鴦眼眶愈發紅了，連帶著聲音都發顫：“老太太……”

只喚了這三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賈母看著鴛鴦眼圈發紅，那點硬起的心思忽然軟了半截，捏著佛珠的手指松了松，聲音也低了幾分：“鴛鴦，你跟著我這些年，我何曾把你當外人？”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元春，終究還是咬了咬牙：“可大姑娘這一去東宮，跟前離不得貼心人，你是個妥當的，跟著去，我才能放心。“

鴛鴦嘴唇翕動著，淚珠在眼眶里打了個轉，終究沒掉下來。

她自然知道這是天大的體面，可真要離開自幼便伺候的老太太，心里像被剜去了一塊。

遲疑片刻，鴛鴦終究垂首應道：“......是，奴婢聽老太太的。”

話音剛落，膝蓋一彎便跪在了青磚地上，額頭輕輕抵著冰涼的地面：“奴婢跟著大姑娘進了宮，便不能時常在老太太跟前盡孝了，您夜里咳嗽記得讓小丫頭多備著溫水，晨起穿衣別貪涼，翻戲文時......”

說到這兒，聲音忽然哽住，鴛鴦用力磕了個頭：“求老太太千萬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