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里，

元春坐在一旁，看著鴛鴦跪在地上的模樣，起身走到鴛鴦身邊，伸手想扶卻又停住，轉而看向賈母，語氣里帶著幾分懇切：“祖母，鴛鴦一片孝心，您看......”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鴛鴦身上，說道：“宮里的人原就不少，孫女身邊也不差這一個，不如就讓鴛鴦姐姐留在您身邊，也好讓孫女放心。”

賈母沒說話，只是捻著佛珠的手更快了些。琥珀色的燈光落在她鬢角的白發上，映出幾分掙扎。

說不舍是真的，夜里摸黑想喝水時，誰能像鴛鴦那樣一喚就到？

可寧國府的陰影還沒散去，元丫頭在東宮多一分助力，家里就多一分安穩。

賈母閉了閉眼，正要開口，卻見鳳姐兒在旁忽然笑出聲來。

“哎喲，多大的喜事，怎么倒哭哭啼啼的？”鳳姐兒原就豎著耳朵聽著，此刻見氣氛沉滯，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幾步湊到賈母跟前，手里的帕子往炕桌上一拍，嗓門亮得像敲鑼：“老祖宗疼大姑娘，也疼鴛鴦，這兩難的事，依我看倒有個兩全法！”

隨著鳳姐兒的話音落下，堂內霎時靜了下來。

王夫人絞著帕子的手停在半空，指節泛白的帕子捏得更緊了些，目光直落在鳳姐兒臉上，帶著幾分探究。

這鳳丫頭又有什么新章程？

元春扶著鴛鴦的手也頓住了，鬢邊的赤金點翠步搖懸在半空，美眸看著鳳姐兒，眼底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又化為了然。

二嫂子向來是有急智的，這話里想必藏著深意。

賈母捻著佛珠的手指松了松，圓潤的紫檀珠子在指間滑過，眼尾的皺紋里藏著幾分審視，慢悠悠開口：“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哪敢在老祖宗面前弄鬼？”鳳姐兒往前湊了兩步，裙擺掃過炕沿的流蘇，俏聲道：“平兒跟著我這些年，府里的事經得多了，嘴嚴實得像縫了線，手腳也麻利，論起妥當來，未必輸鴛鴦。”

說著，她忽然話鋒一轉：“老祖宗您想啊，平兒跟著我見天兒應付那些三姑六婆，什么陰私算計沒見過？宮里的人情世故，她學起來定是快的，讓她跟著大姑娘，豈不是比讓鴛鴦姐姐離了您更妥當？”

聽見這話，賈母面色微微一怔，捻著佛珠的手停在半空，詫異道：“你舍得把平兒給出去？那可是你左右手似的人，不怕璉哥兒回頭跟你鬧？”

要知道平兒在鳳姐身邊，里里外外的事沒有不拿手的，鳳姐兒怎么竟舍得把這樣的人往外推？

鳳姐兒“噗嗤”笑了，用帕子捂著嘴直晃身子，鬢邊的珠花跟著叮當作響：“老祖宗這話說的，平兒是我身邊的人，可更是咱們賈家的人，大姑娘嫁去東宮，那是多大的喜事，為了這樁天大的體面，別說是平兒，就是讓我親自去給姑娘鋪床疊被，我都樂意！”

“再說了，璉哥兒若敢鬧，我就說這是老祖宗的意思，讓他來找您理論。”她眼珠滴溜溜一轉，湊到賈母跟前壓低聲音，語氣卻越發俏皮，帶著點撒嬌的意味：“他有天大的膽子，敢跟老祖宗置氣不成？”

這話逗得賈母笑出了聲，伸手點著鳳姐兒的額頭：“你呀你，也拿我來打趣。”

嘴上雖嗔著，眼底的笑意卻漫了開來，這猴兒的話，偏能說到人心里去，

她何嘗不知鳳姐舍不得平兒，可這話里的“家族為重”，卻真真說到了她心坎上。

鳳姐兒見賈母眉梢松快了，心里那點算計更活泛了，老太太嘴上硬，心里原是舍不得鴛鴦的，不過是被寧國府的事逼得硬起心腸。

此時提平兒，既給了老太太臺階，又顯得自己事事為家族打算，可不是兩全其美？

念及此處，鳳姐兒忙趁熱打鐵道：“再說了，平兒去了東宮，那也是給咱們府里添體面，平兒辦事牢靠，嘴又嚴，大姑娘用著放心，咱們在家里也安心不是？為了咱們賈家的事，別說一個平兒，就是十個八個，該舍也得舍不是？”

寧國府倒了，榮國府如今是獨木難支，若大姑娘在東宮站不住腳，她們這一房的日子也未必好過。

平兒是自己的心腹，送去東宮，將來大姑娘得勢，平兒還能忘了自己這個“舊主”？

賈母聽著，看著鳳姐兒的眼神里添了幾分滿意，能為家族著想，這才是榮國公府的好孫媳婦，比府里那些只知高樂的爺們強多了。

元春看著鳳姐兒，心中也不由暗嘆，二嫂子這話既給了祖母臺階，又周全了鴛鴦，還替自己添了個得力助手，真是一舉三得。

這般知冷知熱，又能在祖母面前討巧，也難怪這么得祖母的心意。

這時，王夫人終于松了手，帕子在膝頭展平，連連點頭：“平兒倒是個妥當人，模樣周正，性子也溫順，上次替鳳丫頭給我送東西，禮數周全得很。”

她心里也打著算盤，平兒是鳳姐的人，可進了宮跟著元丫頭，往后便是一條心的，總比用那些生分人強。

賈母沉默不語，指尖的佛珠又慢慢轉了起來。

鴛鴦是妥當，可平兒也不差，模樣俏麗，性子沉穩，除卻能給元春做些實務，若得空在殿下面前露個臉，未必不能幫元春分些體面，倒是一舉兩得。

最關鍵的是，她也的確舍不得鴛鴦，夜里咳嗽時遞水的手，晨起挑衣裳時的細心，哪一樣離得開？

“罷了，”賈母終是松了口，將佛珠往腕上一繞，語氣里帶著幾分決斷：“就依你，晴雯和平兒，都給大丫頭備著，告訴她們，進了宮，眼里心里就只能有大丫頭和殿下，誰敢出半分差錯，仔細我扒了她的皮！”

鳳姐兒連忙應下，聲音脆生生的：“哎，孫媳婦這就去吩咐！”

眼角余光瞥見鴛鴦悄悄松了口氣，肩膀都垮了些，嘴角忍不住勾得更高，自己既沒違逆老太太的心意，又保下了鴛鴦這份人情，還讓平兒得了個攀高枝的機會。

這算盤打得，連自己都要夸句周到。

寧國府倒了，往后的日子得更謹慎些，多鋪條路，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