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籠城寨的木門軸發出“吱呀“怪響時，葉鴻正把最后一塊大洋塞進鞋底。

晨霧裹著餿水和煤煙的味道撲過來，他往嘴里塞了塊昨晚剩下的雞骨頭，骨頭上的肉絲早就被舔干凈，只留下點咸腥味。懷里的《如來神掌》硌著肋骨，藍皮封面被汗水浸得發潮，像塊吸足了水的海綿。

“新來的？“

門后探出張布滿皺紋的臉，是個叼著旱煙袋的老頭，棉襖袖口磨得發亮，露出黑黢黢的手腕。葉鴻認出這是城寨門口看場子的王大爺，昨天來打聽時，對方斜著眼說“想進這門，要么有手藝，要么肯下力氣“。

“我啥活都能干。“葉鴻把肩上的破包袱往地上一放，露出里面那根磨尖的木矛，“劈柴、挑水、刷墻，只要給口飯吃。“

王大爺吐了個煙圈，眼神在木矛上掃了掃，又瞅了瞅他凍裂的腳底板：“正好張屠戶家缺個劈柴的，去不去？管兩頓飯，給五個銅板。“

葉鴻眼睛一亮：“去！“

穿過城寨那條唯一的主街時，他忍不住放慢了腳步。兩邊的吊腳樓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晾衣繩上掛滿了打補丁的衣裳，把天空割成碎塊。穿短打的漢子扛著扁擔吆喝著走過，系圍裙的婦人在門口擇著發黃的青菜，幾個光屁股的小孩追著一只瘸腿的黑貓跑，笑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

這里和外面的魔都像是兩個世界。沒有洋人的巡邏隊，沒有黑幫的槍聲，連空氣里都少了些血腥味，多了點煙火氣。

張屠戶的鋪子在城寨東頭，門口掛著半扇發黑的豬肉，蒼蠅嗡嗡地圍著轉。屠戶是個絡腮胡的壯漢，揮著菜刀把骨頭剁得粉碎，看見葉鴻進來，頭也不抬地指了指墻角的柴堆：“天黑前把這些都劈完，劈不完沒飯吃。“

斧頭落下時，葉鴻下意識地運起《如來神掌》的心訣。丹田那點微弱的暖意順著胳膊爬到手心，斧頭劈在木頭上的聲音忽然變了調，像是敲在空桶上，震得他虎口發麻。

“嘿，這力道可以啊。“張屠戶拎著刀走過來，踢了踢地上的木柴，“以前練過？“

葉鴻握緊斧頭搖頭：“瞎使勁罷了。“

他不敢說實話。在這龍蛇混雜的地方，露財招禍，露功夫怕是更危險。昨天在城寨口就聽說，上個月有個會鐵頭功的漢子，因為跟人搶地盤把腦袋往石碑上撞，結果被幾個穿長衫的打斷了腿，現在還躺在破廟里哼哼。

劈到日頭偏西時，柴堆已經矮了半截。葉鴻的胳膊酸得抬不起來，汗水順著下巴滴在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張屠戶扔過來兩個菜窩頭，還有一碗飄著油花的肉湯：“歇會兒，晚上去幫李裁縫刷墻，他給的工錢高。“

捧著熱湯喝的時候，他看見個瘦得像豆芽菜的小孩蹲在對面墻根，正拿著根樹枝在地上劃。小孩穿著件露胳膊肘的粗布褂子，劃幾下就站起來，雙臂掄得像風車，嘴里還“嘿哈“地喊著，巴掌拍在墻上，連灰都沒震下來。

“又在練你那破掌法？“路過的挑水夫笑著啐了口，“趕緊去撿點煤渣，晚上還能烤烤火。“

小孩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喊：“這是《如來神掌》！很厲害的！“

葉鴻手里的湯碗差點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來，幾步沖到小孩面前，指著地上的樹枝劃出的歪扭圖案：“你練的這是什么？“

小孩被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卻還是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如來神掌》啊！我師父傳給我的，說練好了能飛天遁地！“

葉鴻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從懷里掏出那本藍皮冊子，翻開第一頁，上面畫著個小人，姿勢竟和小孩剛才比劃的一模一樣。

“你這掌法......哪來的？“他的聲音都在發顫。

“一個老乞丐給的啊。“小孩撓了撓頭，“他說我是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兩塊錢賣給我的。“

葉鴻看著小孩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昨晚那個老乞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這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他把冊子往小孩面前一遞：“你看這個。“

小孩的眼睛瞬間瞪圓了，伸手就想去摸：“哇！跟我那本一模一樣！你也是師父選中的人？“

“我叫葉鴻。“他收起冊子，忽然覺得這城寨好像沒那么簡單。

“我叫阿星！“小孩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豁牙，“以后我們一起練，肯定能練成！“

葉鴻剛想說話，就聽見街那頭傳來女人的尖叫。他和阿星對視一眼，拔腿就往聲音來源跑。

只見三個穿著黑綢褂的漢子正把一個賣花姑娘按在墻上，其中一個手里把玩著把折疊刀，刀刃在夕陽下閃著寒光。“小娘們，跟爺回堂口快活快活，少不了你的好處。“

是斧頭幫的人！葉鴻的心一沉，昨天剛殺了他們幾個，沒想到今天就找到城寨來了。

“放開我！我哥是苦力營的！“姑娘的掙扎越來越弱，頭發被扯得散亂。

旁邊擺攤的攤販們都低下頭，假裝沒看見。一個老頭想上前說句好話，被漢子瞪了一眼，嚇得趕緊縮了回去。

葉鴻握緊了拳頭，正想抄起旁邊的扁擔，卻看見個拉黃包車的慢慢走了過來。車夫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短褂，背有點駝，臉上全是皺紋，看起來快六十了。

“幾位爺，這城寨里的姑娘，怕是不好帶出去吧？“車夫的聲音慢悠悠的，手里還擦著車把。

拿折疊刀的漢子轉過身，一腳踹在黃包車上：“老東西活膩了？信不信我卸了你這條腿？“

車夫沒說話，只是輕輕把車把往旁邊一挪。那看似輕飄飄的動作，卻讓漢子的腳像踹在棉花上，悶響一聲，整個人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漢子愣了愣，隨即勃然大怒，舉刀就朝車夫刺去。葉鴻看得清楚，那刀快得帶出殘影，尋常人根本躲不開。

可就在刀刃離車夫咽喉還有寸許的時候，車夫忽然動了。沒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聽見“咔嚓“一聲脆響，漢子手里的刀斷成了兩截，人也像個破麻袋似的飛了出去，撞在墻上滑下來，捂著胳膊直哼哼。

另外兩個漢子嚇得臉都白了，拖著受傷的同伴屁滾尿流地跑了。

車夫拍了拍手上的灰，扶起賣花姑娘，又慢悠悠地拉起黃包車，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葉鴻注意到，他拉車時腳步輕快，駝著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些。

“那是馬師傅。“阿星湊過來說，“平時就拉車，沒人知道他會功夫。“

葉鴻望著馬師傅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圍低頭干活的人們——刷墻的李裁縫手里的刷子穩得像釘在墻上，挑水的漢子肩上的水桶晃都不晃，甚至連剛才那個縮回去的老頭，掃地時掃帚劃出的軌跡都帶著股說不出的韻律。

他忽然明白王大爺昨天那句話的意思了。

這豬籠城寨，藏的不是人，是龍。

晚上幫李裁縫刷墻時，葉鴻的心一直靜不下來。石灰水順著刷子流進袖口，他卻盯著墻上的斑駁印記出神。馬師傅那看似隨意的一挪，分明暗合了《如來神掌》里“借力打力“的要訣，只是比秘籍上畫的更簡練，更霸道。

“小伙子，手穩點。“李裁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正坐在縫紉機前踩踏板，“這墻刷不平，下雨天要漏的。“

葉鴻“嗯“了一聲，剛想把刷子往墻上按，卻看見縫紉機的針頭在布料上穿梭，快得只剩道銀光。他猛地想起白天那漢子的斷刀，針頭起落的頻率，竟和馬師傅出手的速度有些相似。

他咽了口唾沫，低頭繼續刷墻。墻灰落在頭上，和汗水混在一起，糊得眼睛發澀。但他心里那團火，卻越燒越旺。

原來老乞丐沒騙他。這世道，真的有功夫。

半夜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葉鴻攤開了《如來神掌》。月光從破窗照進來，照亮了第二頁的圖譜——一個小人單掌前推，掌前畫著團模糊的光暈，旁邊寫著三個字：佛光初現。

他按照圖譜上的姿勢坐好，試著運氣。丹田那點暖意比昨天明顯了些，順著經脈慢慢游走，最后匯聚在掌心。他輕輕往前一推，只覺得掌心發熱，旁邊的油燈晃了晃，燈芯跳了兩下，卻沒滅。

“還沒我厲害呢。“

柴房門被推開條縫，阿星探進頭來，手里拿著個破布包。他從包里掏出半塊干硬的窩頭，塞給葉鴻：“我偷藏的，給你吃。“

葉鴻接過窩頭，忽然笑了。在這個吃人的魔都里，能遇見個同樣練《如來神掌》的傻小子，或許不是壞事。

“明天......教我你那套掌法？“他咬了口窩頭，粗糲的口感磨得喉嚨發疼。

阿星眼睛一亮，使勁點頭：“好啊！我們一起練，以后誰也欺負不了我們！“

等阿星走后，葉鴻重新攤開秘籍。夜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紙頁嘩嘩響。他想起白天斧頭幫的囂張，想起外面青幫的眼線，想起那些在深巷里消失的乞丐，還有洋租界里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他把窩頭掰成兩半，一半揣起來，一半慢慢嚼著。嚼到最后，滿嘴都是血腥味。

也許這《如來神掌》真的是本破書，也許那些藏在城寨里的高手根本不會出手幫他。但他別無選擇。

在這個吃人的世界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葉鴻閉上眼睛，再次運起心訣。這一次，丹田的暖意更盛，順著手臂流到掌心時，他仿佛聽見空氣被推開的輕微聲響。

窗外，不知哪個院子傳來了唱戲的聲音，是段武生的唱腔，高亢激越，穿透了沉沉夜色。

“......力拔山兮氣蓋世......“

葉鴻的嘴角，悄悄向上彎了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