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籠城寨的晨霧還沒散時，葉鴻已經把第七擔泔水倒進了護城河。木桶撞在石階上的悶響驚動了趴在墻頭的阿星，那小子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手里比劃著“佛光初現“的起手式，腳底下卻踩著塊松動的磚，“哎喲“一聲摔進了菜地里。

“笨死了！“葉鴻笑著扔過去一根竹竿，“《如來神掌》講究氣沉丹田，你那胳膊掄得跟風車似的，是想扇蚊子？“

阿星從泥里爬起來，抹了把臉，倔強地梗著脖子：“我這是熱身！等我練成了第九式，一掌把城寨外那棵老槐樹劈了給你看！“

葉鴻剛想笑，眼角余光瞥見晨霧里閃過幾個熟悉的影子——是前陣子總在城寨門口晃悠的兩個乞丐，一個瘸腿，一個獨眼，腰間都纏著磨得發亮的粗麻繩，那是丐幫的記號。他們正盯著菜地里幫忙澆水的幾個小孩，眼神像狼瞅著羊。

“別亂看。“葉鴻猛地把阿星拽進柴房，用草垛擋住他，“那幾個人，離遠點。“

獨眼乞丐的目光掃過來，葉鴻低頭假裝捆柴，耳朵卻豎得老高。聽見瘸腿乞丐壓低聲音說：“那幾個娃看著壯實，折了胳膊腿去碼頭討錢，準能多賺三成。“獨眼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笑聲，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葉鴻的手悄悄攥緊了柴刀。前陣子和他一起在碼頭撿煤渣的小黑子，就是被這伙人堵在巷子里打暈的，醒來后一條腿就生生短了半截，現在拄著根木拐，眼神呆得像塊石頭。當時葉鴻躲在煤堆后面，看著小黑子被塞進麻袋扛走，牙齒咬得嘴唇淌血也沒敢出聲——他那時剛練《如來神掌》半個月，連“佛光初現“都還沒摸到門道，沖出去不過是多添一具尸體。

“葉鴻哥，他們在看二丫。“阿星從草垛縫里探出頭，聲音發顫。二丫是城寨里張寡婦的小女兒，才八歲，兩條小辮子梳得整整齊齊，正蹲在地上幫娘擇菜。

瘸腿乞丐已經摸到了城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離二丫不過兩丈遠。葉鴻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丹田那點微弱的暖意順著胳膊直往掌心竄——這是《如來神掌》行功時的異動，上次在深巷殺斧頭幫時也有過這感覺。

他放下柴刀，慢悠悠地朝二丫走過去，故意踩斷根枯樹枝。“咔嚓“一聲脆響，瘸腿乞丐猛地回頭，獨眼的窟窿里閃著兇光。葉鴻彎腰撿起二丫掉在地上的菜籃子，聲音不大卻帶著勁：“張嬸讓你回家燒火呢，菜都蔫了。“

二丫怯生生地應著，被葉鴻護在身后往回走。經過乞丐身邊時，瘸腿的手已經摸向腰間的麻袋繩，卻在葉鴻轉頭的瞬間縮回了手——葉鴻的眼睛亮得嚇人，掌心隱隱泛著層熱氣，那是連日來行功攢下的底子，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這小子有點邪門。“獨眼乞丐啐了口唾沫，拉著瘸腿的往巷口退，“改天找個沒人的地方再動手。“

葉鴻把二丫送回張寡婦家，轉身就往城寨外走。他得去趟法租界邊緣的碼頭找活干，昨天李裁縫說那里缺個卸棉花的臨時工，一天能賺四個銅板，還管一頓飯。

剛走出城寨那條街，就看見墻根蹲著三個乞丐，正是前陣子說他被騙的那幾個。其中瘦猴臉的正拿著塊發霉的窩頭，見了葉鴻就怪笑：“喲，練你的神掌去啊？要不要給咱們表演個劈磚頭？“

旁邊缺了只耳朵的老乞丐跟著起哄：“我看他那掌法還不如我的鐵頭功，上次我撞翻了兩個洋人的垃圾桶，照樣跑得比狗快！“

葉鴻沒理他們，攥緊了懷里的《如來神掌》——這冊子被他用油紙包了三層，藏在貼身的破衣服里。自從上次用兩塊大洋換了這秘籍，他就成了所有乞丐的笑柄。有次在城隍廟的角落躲雨，撞見七八個乞丐圍著個新來的，指著對方手里的《九陰真經》罵罵咧咧，說還不如他這《如來神掌》看著像樣，轉頭就看見葉鴻，頓時哄堂大笑。

“葉鴻，你那神掌能拍死蒼蠅不？“

“我看他連茅廁的蛆都拍不死！“

“兩塊大洋買張破紙，真是個傻子！“

葉鴻當時只是默默走開，找了個沒人的屋檐，翻開秘籍繼續練。圖上的小人姿勢古怪，雙手舉過頭頂時要運氣三個時辰，累得他胳膊都抬不起來，可每次練完，肚子里的饑餓感好像都能減輕些，夜里被凍醒時，丹田那點暖意也能讓他多撐一會兒。

“葉鴻哥！等等我！“

阿星背著個比他還高的竹簍追了上來，里面裝著撿來的破銅爛鐵。“剛才那兩個丐幫的往東邊去了，他們說要去靜安寺那邊'撿貨'，我聽見他們說'那邊有幾個細皮嫩肉的小娃'。“

葉鴻的心猛地一沉。靜安寺附近有不少逃難來的人家，很多小孩跟著父母住在破廟里。他想起小黑子那條被生生打斷的腿，想起那些被藥水泡得腫脹變形的小胳膊小腿——采生折割，把好好的孩子變成怪物，用來乞討賺錢，這是丐幫最陰毒的勾當。

“你回城寨，告訴王大爺，讓他招呼著點附近的小孩，別亂跑。“葉鴻把阿星往回推，“我去看看。“

阿星攥著拳頭：“我跟你一起去！我這掌法快練成了！“

“聽話！“葉鴻的聲音沉了下來，拍了拍他的頭，“你留著保護城寨，我去去就回。“

他順著阿星指的方向往靜安寺跑，路過洋人的教堂時，瞥見鐵柵欄后面的黑松樹下站著個穿黑袍的洋人，手里把玩著個玻璃瓶子，里面泡著團暗紅色的東西，像團蜷縮的血肉。旁邊跪著個黃皮膚的男人，背對著街面，肩膀抖得像篩糠。葉鴻趕緊低下頭，貼著墻根快步走過——上個月有個乞丐在這附近探頭探腦，第二天就被發現掛在教堂尖頂上，肚子被掏空了，里面塞滿了稻草。

轉過街角，就聽見靜安寺后巷傳來孩子的哭聲。葉鴻貓著腰摸過去，看見兩個穿丐幫服飾的漢子正把個小男孩往麻袋里塞，那孩子的胳膊已經被擰到了背后，疼得滿臉是淚，嗓子都哭啞了。

“這娃子長得俊，打斷腿裝成殘廢，往洋碼頭一放，準能討大錢。“絡腮胡的漢子獰笑著，手里拿著根浸了藥水的麻繩，“上次那個'三腿猴'一天就討了半塊大洋，這小子能更值錢！“

葉鴻的血一下子沖上頭頂，丹田那點暖意瞬間竄遍全身。他摸出藏在袖管里的石灰粉，這是他每次出門必帶的東西，比刀子管用。正要往前沖，忽然聽見巷口傳來咳嗽聲——個拉黃包車的老頭慢悠悠地經過，車把上掛著的銅鈴叮當作響。

丐幫的兩個漢子頓時停了手，警惕地看向巷口。老頭好像沒看見他們，哼著小曲拉著空車往前走，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音格外清楚。就在他經過巷口的瞬間，葉鴻看見他藏在車座下的手輕輕一抬，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氣勁掃過，絡腮胡漢子手里的麻繩“啪“地斷成了兩截。

“邪門了！“漢子罵了句，抬頭看了眼黃包車夫的背影，突然打了個寒顫，“走，換個地方！“

兩人扛起麻袋就往另一條深巷鉆。葉鴻趁機從墻后閃出，撿起塊磚頭就追，丹田的氣勁順著胳膊涌到掌心，猛地往前一拍——不是拍人，是拍在旁邊的垃圾桶上。

“轟隆“一聲巨響，鐵皮桶被拍得凹進去個大洞，驚得那兩個漢子魂飛魄散。他們以為撞見了硬茬，扛著麻袋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眼就沒了影。

葉鴻喘著氣，看著地上那截斷了的麻繩，上面還沾著孩子的血。他往黃包車夫離開的方向望去，老人已經拉著車拐過了街角，車座上的破棉絮被風吹得飄了起來，露出底下隱約的拳印——那是常年練鐵砂掌留下的痕跡。

“原來城寨里的強人，不止馬師傅一個。“葉鴻喃喃自語，后背驚出一身冷汗。剛才要是自己貿然出手，未必能討到好，那兩個丐幫漢子手上都帶著功夫，指關節突出，是常年練鷹爪功的模樣。

他轉身往破廟跑，剛才那孩子被塞進麻袋前，他看見是往那邊去了。果然在廟門口的草堆里找到了蜷縮的小男孩，孩子嚇得渾身發抖，看見葉鴻就往他懷里鉆。

“別怕，壞人走了。“葉鴻掏出剛才干活賺的半塊窩頭，掰了一半遞過去，“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孩子含著窩頭，含糊地說住在“穿心街“。葉鴻背起他往那邊走，路過城寨門口時，看見阿星正踮著腳往這邊望，手里還攥著那本皺巴巴的《如來神掌》。

“葉鴻哥，你沒事吧？“阿星跑過來，看見他身上沾著的塵土，還有手里牽著的小孩，眼睛瞪得溜圓，“你又打架了？“

“沒什么。“葉鴻摸了摸他的頭，“好好練你的掌法，下次遇到事，就知道管用了。“

阿星使勁點頭，突然舉起手掌往旁邊的老槐樹上一拍，“啪“的一聲，只震下來幾片葉子。他臉一紅，梗著脖子：“等我練到第七式，肯定能拍斷這棵樹！“

葉鴻笑了。他想起自己剛練時，連蒼蠅都拍不中，現在至少能一掌拍暈條野狗。他看著城寨里升起的炊煙，聽著遠處傳來的洋人的汽笛聲和東洋武館的喊殺聲，忽然覺得懷里的《如來神掌》燙得厲害。

這秘籍或許真的是本破書，但練著練著，好像真的能在這吃人的魔都里多口氣。

當天晚上，葉鴻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借著月光翻開秘籍。第三頁的“佛動山河“圖旁邊，不知何時多了行模糊的小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心不誠，掌無力；心不正，掌必邪。“

他想起白天丐幫漢子擰斷小孩胳膊時的獰笑，想起教堂里玻璃瓶里晃動的血肉，猛地坐起身，對著月光擺出了“佛光初現“的起手式。丹田的暖意慢慢升起，順著胳膊流到掌心，這一次，掌心里好像真的有團熱氣在跳。

窗外傳來阿星在院子里練掌的聲音，“嘿哈“的喊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亮。葉鴻笑了笑，跟著運起功來。

不管這《如來神掌》是真是假，他都要練下去。

因為在這魔都，想活著，就得比豺狼更狠，比惡鬼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