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有情況！東邊！發(fā)現(xiàn)敵蹤！”

望樓上士兵急促的呼喊，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耿家堡子短暫的寧靜。

沈銳眼神一凝，沒有絲毫猶豫，三步并作兩步，迅速登上望樓，手搭涼棚，向東眺望。

東邊，一支隊伍正沿著蜿蜒的土路，朝著耿家堡子方向迤邐而來。

距離尚遠，但已能看清大致輪廓。人數(shù)約莫三百上下，與張大牛帶回的消息吻合。

隊伍前方，約莫五六十人，隊形相對嚴整，步伐統(tǒng)一，隱約可見統(tǒng)一的暗紅色戰(zhàn)襖和罩甲。

為首一人，騎著一匹黑馬，身后一面褪色的“順”字旗在晨風中微微招展。

“老營兵……”沈銳心中暗道。

前方這支小隊應(yīng)該是這支隊伍的核心，真正的順軍精銳。

他們裝備明顯精良許多，不少人身上套著罩甲或棉甲，甚至還有幾人背上斜挎著長長的火銃——顯然是繳獲自明軍的戰(zhàn)利品。

陽光照在甲片和銃管上，反射出點點寒光。

而隊伍后面，則顯得散亂不堪。

近兩百人稀稀拉拉地跟著，穿著五花八門的破舊鴛鴦戰(zhàn)襖、明軍號衣，甚至還有裹著老百姓破布的。

武器更是雜亂無章，豁口的腰刀、磨尖的木棍、銹跡斑斑的長矛……隊列歪歪扭扭，行進間拖拖拉拉，與前方老營兵形成鮮明對比。

這些人，無疑是投降不久的明軍京營降卒和地方上裹挾來的雜牌武裝。

沈銳仔細觀察著這支隊伍的整體狀態(tài)。

他們行進間毫無戒備，隊形密集，沒有派出斥候探路，更沒有散開包圍堡子的意圖，就這么大搖大擺地沿著大路直撲堡子?xùn)|門而來。

為首那騎黑馬的將領(lǐng)，姿態(tài)更是輕松隨意，仿佛不是來攻打一座堅固堡寨，而是來接收自家產(chǎn)業(yè)一般。

“輕敵……”沈銳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顯然，上次那支征糧隊的慘敗而歸，很有可能被劉宗敏等人歸咎于降卒的膽小無能，并未引起足夠的警惕。

這支隊伍的核心老營兵不過五六十人，其余皆是烏合之眾。

若對方真重視耿家堡子，絕不會只派這點精銳前來。

觀察完畢，沈銳心中已有定計。

他轉(zhuǎn)身走下望樓，目光掃過堡墻后方。

耿大成正扒著垛口，臉色煞白，渾身肥肉都在微微顫抖，驚恐地望著遠處越來越近的敵軍。

那烏泱泱一片人馬，尤其是前方那些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老營兵，讓他肝膽俱裂。

看到沈銳下來，耿大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疑惑，他嘴唇哆嗦著，聲音發(fā)顫：“孫……孫將軍……這些人……這些人……真的是明軍潰兵嗎？”

他指著外面那面刺眼的“順”字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這……這打著順軍的旗號啊！這么多人馬……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他們就不怕……”

沈銳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耿大成眼底深處：

“耿員外以為呢？他們?nèi)舨皇敲鬈姖⒈鞘鞘裁矗磕阍摬粫詾樗麄兪钦嬲捻樮姲桑咳绻麄兪琼樮姡彼D了頓，聲音低沉而危險，“那我們……又是什么？”

耿大成渾身一僵，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

沈銳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外面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順軍！而眼前這位“孫將軍”……根本就不是什么順軍隊率！

這是一個天大的騙局！一個足以讓耿家萬劫不復(fù)的騙局！

恐懼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

他想尖叫，想揭穿，想質(zhì)問！

可當他迎上沈銳那雙平靜卻深不見底、隱含殺機的眼眸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看到了對方腰間那把沉重的鬼頭刀，想起了堡子空地上那幾顆血淋淋的人頭！

他知道，只要自己敢多說一個字，下一秒，自己的腦袋恐怕就會搬家！

耿家偌大的家業(yè)，嬌妻美妾，都將落入他人之手！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恐懼。

沈銳看著耿大成那副魂飛魄散的樣子，臉上卻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仿佛剛才那番充滿威脅的話不是他說的一般：“耿員外放心。只要你聽話，本官保證，耿家堡子和你全家上下，定會平平安安。”

這溫和的笑容，在耿大成眼中卻比魔鬼還要可怕！他聽懂了沈銳話里的意思——聽話，就能活；聽話合，就是死！

他現(xiàn)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耿大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身體躬得更低了，聲音帶著哭腔：“是……是！將軍！小老兒……小老兒明白！從現(xiàn)在起，耿家堡子……全憑將軍做主！您……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沈銳滿意地點點頭。

這老狐貍，終究是認清了現(xiàn)實。

他附在耿大成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耿大成連連點頭，不敢有絲毫怠慢。

沈銳隨即對身邊親兵下令：“傳令趙鐵柱、王松！按甲號方案準備！不得有誤！”

“是！”親兵領(lǐng)命而去。

堡門外，順軍哨總張德貴勒住胯下黑馬，停在距離堡墻約一箭之地外。雖然心中輕視對方，但是多年征戰(zhàn)養(yǎng)成的謹慎本能還是讓他盡可能地距離那堡墻遠一些。

他瞇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座堡寨。

丈許高的夯土圍墻，包著青石，墻外挖著深深的壕溝，溝底隱約可見削尖的木樁。墻

頭垛口后，人影晃動，顯然有人守衛(wèi)。

“哼，修得倒是挺結(jié)實。”張德貴撇了撇嘴，臉上帶著一絲不屑。

跟著闖王南征北戰(zhàn)十幾年，什么堅城險關(guān)沒見過？

連北京城都被他們踏平了，區(qū)區(qū)一個鄉(xiāng)下土財主的堡子，在他眼里，不過是個稍微硬點的烏龜殼罷了！

里面的護院家丁，估計看到自己這大隊人馬，早就嚇得尿褲子了！

他心中篤定，只要略加恐嚇，對方就會乖乖開門投降。

他懶洋洋地揮了揮手，示意身邊一個嗓門大的親兵上前喊話。

那親兵策馬上前幾步，扯開嗓子，對著堡墻吼道：“里面的人聽著！我們是權(quán)將軍劉宗敏劉爺麾下前營哨總張大人的人馬！奉令前來征討叛逆！識相的，立刻打開堡門！放下吊橋！恭迎大軍入堡！否則，待我大軍攻破堡墻，定叫爾等雞犬不留！片甲不留！”

兇神惡煞的威脅聲在清晨的空氣中回蕩，充滿了暴戾之氣。

堡墻上，耿大成聽得心驚肉跳，腿肚子直打哆嗦。

他強忍著恐懼，按照沈銳的吩咐，探出頭來，聲音帶著顫抖，卻努力放大：

“這……這位軍爺！息怒！息怒啊！小老兒……小老兒并非不愿開門迎接天兵！只是……只是前幾日，也有一位自稱是權(quán)將軍麾下的孫得功孫隊率來過敝堡……小老兒實在……實在分不清真假啊！若是……若是軍爺認識孫隊率，可否請他上前答話？孫隊率……孫隊率此刻就在堡內(nèi)！若他認得軍爺，小老兒立刻開門！絕無二話！”

“孫得功？”張德貴眉頭一皺，心中微感詫異。

孫得功？他怎么會在這里？

這小子不是被劉爺派出去執(zhí)行什么秘密任務(wù)了嗎？

難道……任務(wù)地點就在這耿家堡子？可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能有什么秘密任務(wù)？

張德貴和孫得功都是陜西老鄉(xiāng)，同在劉宗敏前營效力。

但孫得功是藍田人，與劉宗敏同鄉(xiāng)，頗受器重；

張德貴是周至人，關(guān)系自然差了一層。

兩人平日里就有些互相較勁，關(guān)系并不融洽。

此刻聽到孫得功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里，張德貴本能地感到一絲警惕和好奇。

“難道這小子真在里面？他在這搞什么名堂？”張德貴心中狐疑。

他猶豫了一下，但想到耿家一個鄉(xiāng)下土財主，應(yīng)該沒膽子也沒必要編造這種謊言。

或許……孫得功真在里面？

要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己人打起來，傳到劉爺耳朵里可不好看。

想到這里，張德貴催動黑馬，又往前走了十幾步，距離堡門更近了些，仰頭對著堡墻上喊道：“本官乃前營哨總張德貴，與孫得功同營為將！若孫隊率真在堡內(nèi)，請他現(xiàn)身一見！免得傷了自家兄弟和氣！”

話音剛落，堡墻垛口后，霍然站起一人！

此人身材高大挺拔，身著半身精良鎖子甲，外罩一件擦得锃亮的暗紅色罩甲，頭戴笠帽，腰挎長刀，英氣逼人！

他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對著張德貴大聲道：“張哨總！久違了！在下正是孫得功！你可還認得我？”

張德貴定睛一看，瞳孔驟然收縮！

這人……根本不是孫得功！

孫得功他認識多年，是個矮壯敦實的漢子，臉上還有一道刀疤！眼前這人，身形高大，面容英俊，氣質(zhì)迥異！

“有詐——！”張德貴心中瞬間警鈴大作！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幾乎是本能地嘶聲大吼，同時猛地一勒馬韁，就要掉轉(zhuǎn)馬頭向后逃竄！

然而，就在他喊出“有詐”的同時，堡墻上那個自稱“孫得功”的人——正是沈銳！——早已蓄勢待發(fā)！

在張德貴勒馬轉(zhuǎn)身的瞬間，沈銳手中那張硬弓已然拉成滿月！

弓弦震響！三支雕翎箭如同三道黑色的閃電，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直取張德貴的后心要害！

沈銳的目標極其精準——不射馬，只射人！那匹黑馬，他早已視為囊中之物！

“咻！咻！咻！”

箭矢破空，快如疾風！

張德貴也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聽到背后惡風不善，心中駭然！

他反應(yīng)極快，身體猛地向馬背左側(cè)伏低，同時右手閃電般拔出腰刀，反手向后格擋！

“當啷！”一聲脆響！一支箭被他險之又險地格開！

“噗嗤！”另一支箭擦著他的肩甲飛過，帶起一溜火星！

但第三支箭，卻如同毒蛇般，精準地鉆進了他因伏低身體而暴露出的后腰甲胄縫隙！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長空！

張德貴身體劇震，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他眼前一黑，差點栽下馬背！他強忍著劇痛，死死抓住馬鬃，雙腿猛夾馬腹！胯下黑馬吃痛，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瘋狂地向后本陣沖去！

這電光火石般的一幕，驚呆了所有人！

堡墻下的順軍士兵們，無論是前方的老營兵還是后面的降卒，全都目瞪口呆！

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家哨總大人上前喊話，然后堡墻上突然冒出一個自稱“孫得功”的人，接著就是三箭連發(fā)！哨總大人慘叫著沒了動靜，然后……然后那匹黑馬就馱著哨總大人像瘋了一樣沖了回來？！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大人！”

“哨總！”

“有埋伏！”

短暫的死寂后，順軍隊伍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怒吼聲響成一片！

前方的老營兵還算鎮(zhèn)定，立刻有人沖上前去接應(yīng)張德貴，剩下的人也立刻在各自什長伍長的厲聲呼喝下迅速結(jié)成防御陣勢，將接應(yīng)的人和張德貴給護在了身后，面向堡子大門，顯然是怕敵人突然從堡子里殺了出來。

而后面的降卒們則徹底亂了套，不少人嚇得連連后退，陣型瞬間大亂！

堡墻上，沈銳放下硬弓，看著張德貴伏在馬背上狼狽逃竄的背影，眼中露出了可惜的神色。

此人跟孫得功一樣，不愧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老兵，自己的三箭偷襲已經(jīng)很突然了，可還是沒有將他一擊斃命。

不過他相信對方此刻就算沒死，恐怕也不會好過了。雖然沒能當場射殺，但后腰中箭，傷勢絕對不輕！這一箭，足以重創(chuàng)敵軍士氣，打亂他們的陣腳！

“準備迎敵！”沈銳的聲音如同寒冰，在堡墻上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耿家堡子的攻防戰(zhàn)，在這一刻，正式拉開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