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三樓窗外的梧桐葉開始泛黃時，林默的病理報告出來了。早期胃惡性腫瘤，像顆不懷好意的流星砸進這個家的平靜夜空。

“不幸中的萬幸。“鄭醫生用筆尖點著CT片子，“病灶局限在黏膜下層，五年生存率...“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溫雅，改口道：“術后注意調養就行。“

溫雅手腕上的星圖貼紙今天換成了手術室方位圖。她正在筆記本上記錄醫囑，鋼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林默注意到她畫星圖的習慣——先點出北極星的位置，再連接其他星座。

“周四手術？“溫雅突然抬頭，“那天林星要去科技館簽約...“

“讓他去。“林默打斷道，“又不是什么大手術。“他說得太急，扯到了留置針的膠布，倒吸一口冷氣。

鄭醫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家屬來辦下住院手續。“

走廊上，溫雅的平底鞋踩在防滑墊上幾無聲響。林默望著妻子挺直的背影，想起二十年前她第一次來藝術中心應聘時，也是這樣穿著素色連衣裙，背挺得像棵小白楊。那時候蘇晚剛走三個月，整個藝術中心都浸在揮之不去的憂郁里。

“林館長？“年輕的溫雅當時指著展廳角落，“那面墻的光線最適合展示星圖。“

手機震動打斷了回憶。林星發來一串感嘆號：[科技館同意把《平凡之光》做成常設展了！！！]后面跟著個旋轉的小星球表情。林默正要回復，又一條消息跳出來：[爸你檢查結果怎么樣？]

他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窗外，一片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窗臺上，葉脈在陽光下像輻射狀的星芒。

[輕微胃炎，周四做個胃鏡。]林默最終回復，[簽約加油。]

手術前夜，林默在病床上整理藝術中心的工作交接文件。點滴瓶里的液體一滴滴落下，像縮小的流星雨。溫雅回家取換洗衣物了，病房里只有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作伴。

門突然被推開。林星抱著天文望遠鏡和三腳架站在門口，校服領帶歪在一邊，額頭上的汗珠在走廊頂燈下閃閃發亮。

“媽說你去科技館排練了。“林默下意識藏起術前告知書。

少年沒說話，只是沉默地架好望遠鏡。窗外，上弦月正懸在梧桐樹梢。林星調整焦距的動作和溫雅一模一樣——先用食指輕敲鏡筒，再微微轉動調焦輪。

“天鵝座β星。“他突然說，“古希臘人認為它是墜入人間的流星。“望遠鏡對準的方位，有顆藍白色恒星在閃爍。

林默湊近目鏡。放大的星光像被揉碎的水晶，讓他想起蘇晚畫《星空》時用的云母粉。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林星從背包里掏出皺巴巴的體檢報告，“上周幫你整理書房時看到的。“少年聲音發緊，“爸，你記得我七歲那年，你帶我去追象限儀座流星雨嗎？“

林默當然記得。寒冬深夜的郊外，小不點裹著羽絨服在他懷里發抖，卻堅持要看完最后一顆流星。

“當時你說，流星之所以耀眼，是因為它用全部生命在燃燒。“林星突然抓住父親的手，掌心有年輕人特有的溫熱，“但我不想你做流星。“

監護儀的心率線突然劇烈波動。林默發現兒子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在月光下像小小的鉆石。他想起病理報告上“低分化“三個字，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會好的。“他最終說，揉了揉少年蓬松的卷發——這動作在林星上初中后就很少做了，“我還要看你把《平凡之光》推廣到全國呢。“

林星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是個拇指大的玻璃瓶，里面裝著細碎的銀色粉末。

“蘇晚阿姨畫《星空》用的云母粉。“他打開瓶蓋，小心地倒出一點在林默掌心，“我從藝術中心倉庫角落找到的。明天手術時...你握著它。“

銀粉在監護儀屏幕的藍光下微微發亮，像被囚禁的星辰。林默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他獨自整理蘇晚遺物時，也是這樣一捧星塵從她未完成的畫作上簌簌落下。

手術當天清晨，溫雅帶來了親手熬的小米粥。她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發髻梳得一絲不茍，旗袍領口別著枚星形胸針——林默求婚時送她的那枚。

“林星呢？“林默小口啜著粥。

溫雅展開病房的折疊椅：“去科技館了。“見丈夫皺眉，她補充道：“我讓他去的。那孩子緊張得凌晨三點還在調試投影程序。“

護士來推床時，林默發現溫雅在偷偷揉手腕。他這才注意到床頭柜上攤開的星圖手稿，墨跡還是新的。最上方那張畫的是手術室方位，每個星座旁都標注了吉祥寓意——天鷹座代表痊愈，仙后座象征平安。

“昨晚畫的？“

溫雅輕輕“嗯“了一聲，幫他把病號服領子翻好：“北斗七星正對手術窗，主刀醫生是我學長。“

手術床輪子碾過走廊瓷磚，像遙遠的雷聲。林默握緊口袋里的云母粉瓶，突然說：“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就注意到了。“

“什么？“

“你的眼睛。“麻醉面罩落下前，他輕聲說，“像天狼星伴星那樣，亮得讓人安心。“

無影燈亮起的瞬間，林默恍惚看見蘇晚站在燈影里。這次她沒有微笑，只是安靜地展開一幅未完成的星圖——右下角簽著溫雅的名字。

當林默在恢復室醒來時，首先看到的不是蒼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流動的星光。他艱難地聚焦視線，發現是林星和同學們舉著手機組成的《平凡之光》。每臺手機屏幕上都跳動著實時心率波形，正是他監護儀上的數據。

“成功了！“林星的聲音從星光后面傳來，“生物電信號轉化程序！“

溫雅的臉出現在“星空“邊緣，她眼妝有些花，但笑容比林默記憶中的任何時刻都要明亮：“病理結果出來了，淋巴結未見轉移。“

林星擠到床邊，手里捧著科技館的簽約文件：“館長聽說你手術，特意把開幕式推遲了。“少年眼睛亮得驚人，“爸，他們說要把《平凡之光》做成全國巡展！“

林默想說話，但喉管插著管子發不出聲音。他動了動手指，溫雅立刻會意，把星圖手稿墊在他手下。那是一幅全新的作品——醫院窗外的梧桐樹被畫成連接天地的生命之樹，每片葉子都是一顆星辰。

“媽熬了三個通宵畫的。“林星小聲說，“原來她畫得這么好...“

窗外的陽光忽然變得很溫柔。林默看見梧桐葉的影子落在妻子肩頭，像給她披了件星光編織的薄紗。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溫雅剛來藝術中心不久，曾指著《星空》的某個角落說：“這里缺一顆守護星。“

現在他知道了，那顆星一直在那里。